“那不算多。今年多少岁数?”
“二、二十有三。”
“嗯,可——婚配否?”
乌鸡痣一愣,但还是支吾回答:“回······回窦尚书,未、未婚配。”
“那可有私约?”
“也······也未有私约。”
闻言,窦尧满意地点了点头,下一瞬,竟听他话锋突转,轻声发问道:“既未婚配也未有约,奴恰有小女,许与你,你可娶她?”
这话一出,满室噤然,好像一个个都咬断了舌头。也有人胆子大,扭了脖子去看裴陡行的反应,却见后者也是脸色刷白、双唇紧闭,似塞了个黄莲在嘴里,想吐吐不出,还发作不得。
满场的焦点这时都到了乌鸡痣身上。他毕竟是个小吏,脑子跌破也想不明白,堂堂吏部尚书何以忽然发癫,当着未来女婿的面,问这种问题。不会答,但不得不答,一张口,舌头都绞作一团,呖呖咯咯一通话出来,让人以为是在拌口水:
“不不不不不敢、窦窦窦窦窦窦娘子千千千千千金之躯,某某某某某岂敢,岂敢高高高高高高攀——”
再拌口水,也能听得清大意。然而窦尧却故意俯下身子,贴近耳朵,大声问道:“你说什么?”
乌鸡痣唇口微张,又要再答,却见窦尧将袖子一扬,竟直指着人群中的裴陡行,喝问乌鸡痣道:“我看这小子不顺眼,想转而许配与你,你要,还是不要!?”
一疯未平,一疯又起。
这回没人敢扭头去看裴陡行了,生怕因为看到后者的窘状,自此被铭记于心,往后行走长安,处处遭到报复。
乌鸡痣已经吓软得行将趴下。窦尧伸手,一寸寸对着他的脸颊抚上去,柔声,轻吐出两个字:“请答。”
“回回回回窦尚书,某知知知知悉,窦娘子与裴裴裴裴裴郎婚、婚约已定,某不不不不敢,不敢僭越——”
没说完,就被打断。
“——你不敢!你不敢娶我女儿!倒敢松散救火,怠慢科考,延误这五百一十七个大唐举子的进仕大业!——你不敢!我看你敢得很!!!”
扑通一响,乌鸡痣已经跪倒在地。
窗户被掀起,大片风雪灌了进来,纱幔帘帐飘飞,还有纸张哗哗哗一道旋在其中。咚的一下,似乎谁的烛台被吹倒,隐约有再起火的危险,但没人敢看,在这时还闹心,声响太多了些。
全场没一个人敢声语,都自屏息,连袖子都拘紧了,生怕被风吹动发出声响,让这气氛更加难堪。
在这气氛中,窦尧缓缓立直了身板,挺胸,昂首,还伸手整理自己的衣衽,两个袖子拍一拍,最后又扶了扶自己的幞头,好似刚洗浴出来,烨然若神人。
“都回自己原座,继续考试。”
“适才举报舞弊,和被举报舞弊的,那三个人,跟随我来。”
言下之意,指的是裴陡行、李蓬蒿、权鹤一三人。
考生不待胥吏驱赶,一个个都自转头,闷声寻座位回去。好几个甚或踮起脚,踩在棉花里似的,唯恐发出声响,引得那位疯癫不作人样的吏部尚书注意;胥吏们也都服帖了,头不敢抬眼也不敢往上斜,过去一个胆大的,要将瘫软在地的乌鸡痣搀走,近到窦尧被灯火拉长的阴影里,竟也害怕得发起抖来,好不容易将人拖开了,一步一步都好像跪在荆棘地里,恨不得当场埋下去。
就在这当口,一个声音破空响起。
“报窦尚书,起火期间,有人趁乱传义舞弊。”
所有行动迟迟的考生与胥吏都僵住了。他们回头,看见一个胥吏英姿拔萃地站在窦尧面前。
是江两鬓。
关于吏部尚书的这一出发癫,李蓬蒿很是了解。这是窦尧一贯的路数——要想不被人唬,就得先行唬人。
吕侍郎不在,他一个吏部尚书来礼部的省试,显然是临时受托,以“权知贡举”的身份到这考场中。上面换了人,下面的不熟悉,配合起来运行起来势必有很多不方便,但这是科举,没多少时间再去细细磨合,所以先立个官威最要紧。
还有个更要紧的考虑,就是裴陡行。唐朝科考规定,考官与考生不得有任何私关系,否则为了避嫌,相关考生应去参加“别头试”,是不可以和有亲故关系的考官在同一考场内的。
窦尧这下临危受命,撞上自家女婿,又来不及转到别头试去,不出事还好,一出事难免要落人口舌。偏偏这裴陡行还真的作妖,闹了一出科考举报,报的还是自己的前女婿——两女婿缠斗,他窦尧管也不是,不管也不是,真有点进退维谷的意思。
为今之计,得让全场的考生和胥吏闭嘴。能出去嚼舌根的,只有这帮人。得让他们出去了,无话可说,即便要说,也不是着眼于他和裴陡行以亲故身份出现在同一考场内,而是说些别的——别的,能够盖过这所谓徇私之嫌的事情。
因此这出戏就来了。狂言狂语,抓一个胥吏,当着未来女婿的面,说要另许婚事。这让人出去说,一开口,也便会是:那窦家的尚书简直是个疯的;窦尧看不起裴延龄的儿子嘞;科考考场上说的,要另配给别人呢,我看,这婚铁定成不了。
说这些“别的”,也就盖过了身份敏感的问题;即便真提到,也是一副势不两立的印象,很难想到这两人会暗通关节。
不过这样一来,他的亲家——裴延龄的颜面就被害了。但依窦尧的个性,真会顾虑裴延龄的脸面么?
还真说不准。
李蓬蒿苦笑,心中暗想:这么些年了,还是没有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