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打开安家老宅的铁门,从前院绕过十数回廊,一路行至那棵梧桐树下。梁川正抱膝坐在院子的楼梯上,仰头看着那棵苍苍老树发神。听见身后的脚步声才缓缓起身转向我,眼里丝毫没有意外。他这大半年精神虽然养回来不少,但依旧比以前单薄许多,那件他贯爱穿的白衬衫此时在他身上显得有些空大。正是十一月的深秋,寒气沁骨,梁川光着脚,长长的黑色牛仔裤拖到地上,土地上漏出他半个青白脚背和骨节分明的脚趾。我像个责骂孩子闯祸的家长一样严厉道:“大冷天不穿外套不穿鞋,嫌自己命太长是不是?”“夏泽。”责骂被他柔声打断,我呼吸停滞,愣在原地,所有将言未言的话在看清他眼神这一刻都戛然而止。那晚月照小别山,夜风把十里不忘海吹进他的眼睛,他站在梧桐树下,眉目如画,双眸熠熠地看着我笑。“夏泽,”梁川一步一步朝我走来,走到我面前,垂眸道,“别来无恙。”我永远都记得,那个十一月深秋的凌晨,他番外一梁川不讨人喜欢,他从小就知道。从小是多小,他不记得了,大概是打从有记忆起吧,他没见母亲对他笑过,所以他推测,自己是不讨人喜欢的。那时候他还不叫梁川,母亲连名字都不给他取。不能见人的东西,名字取来做什么?他第一次跟他妈说话的时候除了开口叫妈以外问的第一个问题是:我叫什么名字?这时候他妈就是拿那句话回答他的。六岁以前他的一方天地只有那个阴暗潮湿的出租屋,他妈从没让他踏出过家门一步。他所有的知识都是从客厅墙壁上那个方方正正会发光又会放小人儿的东西里学的。他从那个东西里知道它叫电视机。电视机里什么都有,他跟着它知道说话,知道认字,知道哭知道笑,知道男人女人,知道善良丑恶,知道所有好人都会有好报,所有坏人都会改邪归正,知道所有故事都是欢笑收尾。他从那里窥探外面的世界。那个电视机给他造了一个乌托邦,把他教得像童话里的人一样对一切都抱有美好幻想。后来那些年他遇到许多人,许多事,童话破灭了,他却依旧像个孩子一样对这个世界满腔赤忱。在梁川印象里他妈是个很矛盾的人。虽然总是喝得烂醉回家,却从不落下他一顿饭。就算进门时走路已经扭得快要头身分离,手上给他买的夜宵总是拿得端端正正。不过比起他妈清醒时候的样子,他更宁愿他妈喝醉。他妈喝醉以后不会对他说那些尖酸刻薄的话,不会一遍一遍戳着他的头骂他就不该来到这个世界上,不会对他呼来喝去,叫他“绊脚石”,叫他“小杂种”。他妈喝醉以后会抱着他哭,叫他“宝宝、宝宝”。他妈总是哭得很伤心,但梁川每次被她抱着都在心里偷偷乐。他总是听电视里的人说“酒后吐真言”,所以他觉得喝醉了的母亲才是真正的母亲,母亲一喝醉就喊他“宝宝”,他觉得她是爱他的。他从他妈那里学到要表达爱意就叫人“宝宝”。他知道这个世界上除了妈妈还有爸爸,妈妈是女的,爸爸是男的。可他没有见过爸爸。他妈就是这点不好。梁川每次听到他妈回家的时候都会把耳朵贴在门上,他妈在门外跟男的有说有笑,可从来不让男的进家门。梁川觉得那就是他爸。他听说男的会有变声期,他想他爸应该就在变声期,所以他每次听见他爸的声音都跟上次不一样。他爸一走,开锁的声音响起来,他就飞快蹿到电视机面前假装自己在看电视,这时他妈就会把每天都变着花样给他买的夜宵放在桌上,回到房间倒头就睡。他妈就是这点好。面上再怎么对他冷淡,给他带的饭永远都是热的。还能一个月三十天不重样。他妈虽然日子过得黑白颠倒,却从没记错过他的生日。他看电视里过生日的人会有蛋糕,会有蜡烛,会有小皇冠。他一样也没有,但是他妈会在那天给他带一束向日葵。“我给不了你什么。”他妈说,“除了你这条命。”“人再一无所有,总要记得来处。”他妈给他过生日,是要他记得自己的来处。他觉得他妈是爱他的。就是不喜欢跟他说话。那不是他妈的问题,是他的问题,他不讨人喜欢。他想,可能是因为自己长得太丑了。他只见过电视机里的人和他妈,他觉得无论跟哪一方比,他都是不好看的那一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