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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章(第1页)

梁川怕水,我并不知道。关于他从美国偷渡回来的那段经历,他在汪洋大海上身无分文还要常常跳入三九天气的刺骨海水中躲避检查时所受的苦,他半点不想提及,更不想回忆,我也不知道。他对自己那段仅有的一点过去的认知是羞耻的,肮脏的,不体面的。他几乎是抹杀性地逼着自己去忘记,可我总是当着他的面一次次询问和提及,让他在心里对着自己一遍又一遍地难堪。这些我全都不知道。我知道的是他在我床边无措地站了很久,后来一个人悄悄钻进被子躺在我身边,又在我半梦半醒间隔了不知道多久以后一点一点地伸手过来把我环抱住,脑袋窝在我后颈极轻地说了一句:“宝宝,对不起。”他以为我没有听到。其实我很好哄的,他说完我就擅自原谅他了。第二天一大早,我还没来得及用一句轻松愉快的“早安”和他和解,他已经像往常一样在我醒来时不见人影。我匆忙吃完他给我做好的早饭,赶去画室用一上午的时间补完昨天落下的进度,没来得及吃午饭又匆匆联系泳池那边,被通知下午就需要立马去接班。这天并不是周末,来的人不多,按道理不需要浪费太多精力去照看顾客,但我给负责人留下的印象仍不是太好。首先因为画室离工作的地方太远,我中午即便没有吃饭马不停蹄地赶过去也依旧迟到了二十分钟,看守的时候我一直不停出冷汗,浑身烫得厉害,这时我已经发烧将近整整一天,半颗药也没吃。我几乎是半阖眼熬到了晚上下班,全程都无法将注意力集中在泳池里散乱的人群上,经理在我面前来来回回走过几次,眼神非常不悦,可我实在没有力气起身巡视了,对他的白眼也只能一边愧疚一边视而不见。后来他用指节使劲敲了敲我的桌子,警告似的把早已昏昏欲睡的我叫醒,告诉我下班了。我嗓子又疼又干,开口发声这件如此简单的事对我而言就像拿着锄头在咽喉里垦荒那样困难,无论是道歉还是道谢的话,我都说不出来。我步履蹒跚地沿着泳池边往门外走,逐渐泛白的视线里只有梁川的轮廓越来越清晰,他身后那些夜市喧嚣与流光溢彩在慢慢融合成一片混乱滩涂,我耳膜里源于自己心跳的鼓动渐渐将一切隔绝在我与梁川之外。我似乎在晕倒之前开口叫了一声他的名字,然后一头栽进了泳池。接下来是隔着水面被稀释的呼喊和跳水声,我的梁川在让我毫无着落感的水中稳稳地托住了我。梁川怕水,我并不知道。吊瓶里的液体输到血管的感觉又凉又疼,我被活活闷出了一身大汗,然后在病床上醒来。脑袋还是痛得厉害,但没有那种昏涨的感觉,我睁眼时夜色正浓,窗外漂浮着月光,清透地铺向我病床所占的这一角,梁川伏在我床边睡着了,呼吸很轻,像月光在我床边诞下的一个精灵。我只看得见他头顶的发旋和顺着脊骨下去把衣服撑起来的蝴蝶骨。他身上那件白色t恤不知道穿了几年,已经被洗得又透又大,单薄得和它的主人一样,被命运赋予了与自己经历所背道而驰的脆弱感。窗户缝里灌进几缕凉风,我浑身被汗泡湿,想起身掀开被子多触取些凉意,刚一挪动就惊醒了浅眠的梁川。他看起来像是还没分清现实与梦境,发现我醒了以后,整个人有片刻的愣神。我看见他双眼红得厉害,眼白上斑驳着血丝,好像疲惫极了。我叫了他一声:“梁川。”他突然掉下一滴泪来。梁川猛地抱住我的腰,力气大得让我有些难以呼吸。他把头埋在我怀里,我的腹部隔着病号服舒软的面料感受到了他下巴上有些刺硬的胡茬。原来我已经昏迷了一天一夜。“你这样吓我?你这样吓我?”他声音恨恨的,又带了些不可察觉的无奈。我还没开口,梁川突然抬起头死死地看着我,眼眶红得可怖,像一头要发疯的野兽,被自己手下不听话的猎物触怒了神经。“夏泽,我不答应你,你就这样吓我?”我被震慑得脑子里所有的说辞顿时化为空白,除了瞪着眼睛和他对视什么也不敢做,就像真的怕他下一秒就会扑上来咬住我的脖子。直到看见他死咬着牙也没憋住,通红的眼里猝不及防又落了一滴眼泪下来。他从没这么用力地抓住过我的双臂,指节挤压皮肉,把力道施加到了我的骨头。我忍着疼抬手摸了摸他的脸,学着他偷偷叫我的那样叫他:“宝宝。”他死抿着嘴,压抑着自己无法遏制的不甘,一瞬间从恨意满满变得委屈巴巴的那双眼睛却瞒不过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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