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川的麻醉开始逐渐失效,他微微抽动了一下手指,牵扯到掌心的肌肉时疼得他皱起了眉头。我心里也像被迫抽搐了一瞬,疼得又快又狠,甚至让我难以捕捉。“会有的。”我伸手按着他的眉心,想抻平他的眉头,“会有许多机会的。梁川,朝暮不比岁月长。我们还有很多很多的远方。”又过了一个周梁川伤口拆线,那天下午我守着他做完拆线手术,结束后给他买好饭提进病房,正是暮夏傍晚,病房里开着窗,被阳光渲得一片暖黄,窗外绿地上的鸟兽声也讨喜地有些催人入眠。梁川靠躺在床上昏昏欲睡,墙壁上挂着的电视调到了财经频道,正在播放一场直播连线采访,受访人是安凉。安氏近些年与外企的融资项目发展前景一片大好,久居国外的安凉却透露出近期回国投资地产项目的想法,然而地产行业这些年市场低迷,安凉一向令人捉摸不透,主持人每欲将对话方向引向对他想法产生原因的探索时,他总能先人一步转移话题。他给人的感觉还是和几年前我在他父亲葬礼上见到的那个背影一样,身姿挺拔坐站有相,虽极少在媒体面前抛头露面,但每次出现都是一身十分得体的精英模样。安凉面容俊郎,笔直的鼻梁上不知何时架上了一副金丝眼镜,这样一层隔在他与别人眼神交流中的屏障,不知掩护的是别人的心思还是他的心思。连线框里的人笑起来一如既往地和他说话一样绵里藏针。那笑容仿佛是一种挑衅,他一笑,不仅笑出精明和城府来,还笑出毫不掩盖的对对手的蔑视来。上一次他在这些频道露面似乎还是一年多以前,如今借着同样一层传媒网络再看见他,我的心情竟已经大不一样了。我开始惊讶于自己过去怎么会自欺欺人地把梁川当作安凉的替代品,屏幕上这个侃侃而谈的人有着和梁川神似的脸,但二人周身气质简直迥然。安凉眼中的老道和深沉,吞进了一切世故算计,他自己的,旁人的,他全都纳入眼中,存在他眼睛后的那片脑海中,然后在那里演练了一千万次回合的结果,在对手下一步进攻之前预计好了对自己最有利的对弈路线。梁川是不一样的。他不是和安凉不一样,他和所有人都不一样。他就算与一百个安凉站在一起,我还是能一眼看出谁是我的梁川。往后有几年我常常在想,究竟是什么让那时的自己如此肯定地认为梁川与众人不同,与安凉不同。我思索了许多时候,在一个等待梁川苏醒的清晨,他睁眼那一瞬才明白,是因为他看见了我。于是我才知道,爱是如此有迹可循。它猖狂坦荡,席卷了梁川看向我的每一寸目光。或许是注意力一时被屏幕上的人夺走,我还没来得及去探究看到安凉的梁川在我进门之前眼中的那一抹厌恶与阴狠,他就已经将它们敛于眼后,任其在大脑中发酵盘旋了。我对着电视看得太久,梁川叫了我几声才把我的思绪拉回他身边。接下来休养的几天我还是将他当病患一样照顾着,他却一直闷闷不乐,只几次三番告诉我他已经完全好了,我初时没听懂他话里的意思,不断安抚他再多住几天,钱的问题不用愁。回家的前一个傍晚,我在病房整理行李,他一如既往,嘴和喉咙罢工了不开腔,眼睛和手还勤快着。看着我要拿什么,收拾东西下一步在哪需要帮忙,他都能飞快地搭把手,但就是不和我说话,仿佛我暗暗欠了他什么东西没还似的。我已经琢磨到他的心思,只是忙着在房里倒腾,眼下顾不得别的事,也就把他的脾气搁置在了脑外,任其膨胀喧嚣,自充耳不闻。忙活完窗外已弥漫着一城暮光,梁川兀自走到窗边,斜阳将他投射到地面的背影拉得很长。即便这些日子我尽可能努力去细心地照顾他,但到底在这样的事上还是十分生疏,无法抵挡他消瘦下去的速度。梁川背打得笔直,后面的蝴蝶骨在这样的光影与姿势下无比凸出,肥大的病号服穿在他身上像拿一根竹杆撑起来的旗子,风一吹就摇头摆尾地飘动。我在心里嘲笑自己,人家剁了他一块肉,你倒好,你夏泽直接扒了他一层皮。我蹑手蹑脚地走过去,占着房门紧闭的便宜,一把从他身后抱住了他。“梁川。”我拖长嗓子,“好饿。”我双手安安分分地环着他空荡荡病号服里的那一把腰,眼睛早找准了目标,不会放过他神色间对他还想发脾气的想法的叛逃。他两只漆黑的眸子左右飘忽了一瞬,飘零无依一般拿不定主意要不要暂时原谅我,嘴皮子已经不听使唤地动起来问道:“那你想吃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