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如魏执笔所言,妾身恨透了伯阳王。妾身和伯阳王大婚时,圣上曾赐下一对玉玦,王爷为了人前显示恩爱,一直佩戴在身上。那日,他与道童在四坊观私会时,妾身在食物里下了药,可行事仓促,忘了将他身上的玉玦取下来。
妾身知道,不该冒险回去,那枚玉玦便是留着,也全无干系。可妾身此生、来生,生生世世,都不想与曹锦清有任何干系!妾身的玉玦,被研成了粉末,洒在了玉河里。曹锦清的玉玦,也被研成了粉末,埋在皇宫的城墙内。他与妾身,死生不复相见,生生世世,不该有半分牵连!一想到,他还要戴着那枚玉玦,象征着和妾身喜结连理的玉玦死去,妾身就夜不能寐,寝食难安!”
陆念珠的帕子,几乎被绞碎,面上的恨意,隔了那么多年,依然铭肌镂骨,没世不忘。
“可那个洞壁,如此狭窄,王妃的身量,如何过得去?”棠梨问出了心中的第二个不解。
陆念珠解开瑾妃服的束带,棠梨才看到,她身上缠着一圈加厚的腰带。
“妾身呕血之症,越发严重,为了掩饰病状,只能以棉布缠腰遮掩。”
棠梨解开腰带,看着她形销骨立,枯骨一般的身体,又为她扣上了衣服,束好了腰封。
“伯阳王的头颅,是王妃砍得吗?颅骨埋于何处?”
“妾身当日问王爷,为何是妾身,而不是旁人,王爷说,他在长公主府上初见妾身时,觉得妾身和旁的女子都不一样,他想试试看!”
“可他是高高在上的伯阳王,只是试一试,就毁了妾身一辈子。”
“妾身将他的颅骨,做成了木鱼,日日敲击!青灯黄卷,有王爷的颅骨泄愤,妾身才能心平气和,度过余生。”
四坊观案21
棠梨想起盛大人,当日给自己的名册里,记载着圣上对伯阳王妃的评价。
‘性如棉,提满家,隐忍柔顺,淑逸闲华,贞静自守,婉婉有仪。’
再看着面前的王妃,只有谈及夫君颅骨,做成木鱼泄愤时,才会露出极为畅快的神色,心里如吞了冬日朔风,无尽的寒凉,穿过骨缝。
她不由感到可悲!
便是对人性洞若观火的当今天子,能够看透蒋侍郎的虚荣,却看不透一个普通后宅妇人的伪装。
因为,从来不会有人花心思,去读懂她们,看透她们。
她们只需要,被锁在深宅后院中,用尽一生去揣摩夫君和婆母的心思,去服从家族利益的调配。
至于她们想要什么,在意什么,这一生过得幸与不幸,有着怎样波澜壮阔的内心世界,细腻柔软和哀婉动人的女儿心思,根本不值得关注。
世间男子,只撷取甜的那部分品味,便是评价一个女子的眼泪,也以美与不美为标准。
棠梨忍不住穿过案牍,握住陆念珠的手,握住她孱弱破碎的生命,也握住她明明鲜活,却只能套在匣子里,愈加畸形枯萎的灵魂。
“魏执笔,妾身恨透了曹锦清!京城贵女们,皆道妾身性子柔顺,通透平和,是好相与的脾气,唯有妾身知道,无论多痛苦,多难受,妾身只要在佛堂,敲经念佛,犍稚一锤一锤的敲在木鱼上,笃笃锵锵,妾身的心里,就安宁下来了。”
“老王妃,既然知道世子非王爷所出,那她知道伯阳王已死吗?”
陆念珠肉眼可见的烦躁起来,唇角却挤出不屑。
“婆母出自高门贵族,最爱以家世渊源和簪缨礼教自诩,她看不上妾身小门小户,举止粗陋,妾身过去只以为婆母多高贵,可自从目睹她,误以为王爷留有子嗣离家云游,却声声念念着只当不孝之子已死后,妾身才看清她的本性,知道她冷清冷性,谁也未曾爱过。她只爱她母族的荣耀,伯阳王府的门楣!世子长得像班恕,婆母便是怀疑世子身份,可她舍不得伯王爷的封号,就只能忍着恶心,维系她簪缨之家的清高。”
陆念珠咬着牙,嘴角抽搐,似有大仇得报的快感,手指却冷得吓人,冰块一样寒凉濡湿。
棠梨搀扶着她站起身,不对她激烈的言辞,做任何评价。
只温声道,“王妃,可还有什么心愿?只要不违背法度情理,卑职会尽力满足王妃,以报王妃当日赠衣之恩。”
陆念珠怔怔看着棠梨,好一会,才移开视线。
脸上没有哀戚,没有歇斯底里的恨,只是歪着头,望向窗外,似乎她丝丝缕缕的怨气,在生命的最后时刻,无法凝结成实质性的东西。
她哀婉而又伤心的看着,这个辜负她的世界,只是淡淡道,“妾身这一生,原是不值的!可今晚的月色,竟这样好看,倒叫妾身生了贪念!”
檀木香气,在四壁间悠悠飘荡。
棠梨抿着唇,看陆念珠蹒跚着向窗外走去,人影渐瘦,步态蹒跚。
“魏执笔”,她没有回头,只是向着月色走去,“若是博儿恨妾身,执笔不用开导他,是妾身对不起他,他便是恨透了妾身,也好过他自己难受。若是”
她迟疑了一会,仰头望着天上的月亮。
“若是博儿想念娘亲,执笔就告诉她,娘亲太累了,娘亲一点也不喜欢这个地方,可娘亲又很爱博儿,唯一舍不下的就是博儿。所以,博儿难过的时候,抬头看看这山中月,林中鸟,晚间风,苍穹廖廓,都替娘亲在抚慰他”
上元宫中,名木奇草,清池芳花,种种营葺,秀丽竞奢,陆念珠觉得这一生,只有这一晚上,才生出闲暇恬静的心思,去细细看,慢慢感受,丝丝入缕的体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