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没事。”这是从美娟嘴里说出的一个谎言。
有时候,张美娟觉得自己的养母粗鲁得像一只气急败坏的母鸡——她指的是现在的这位余向红,在张美娟童年的最初几年里温柔慈爱的余向红截然相反。伴随着张司洋的出生,那个慈祥的女人从身上一层层地褪下了表皮,温柔,耐性,母爱一塌一塌的皮屑都堆积在脚下,裸露出现在这个暴躁的,自私的,贪婪且蛮不讲理的灵魂。她像一团树起了针的刺猬,上面挂满了自己对人生全部的不满与失望,她对着所有人龇牙咧嘴,竖起了自己的锋芒,还希望对方低头跪下,以最卑微的姿态将她满腔的怨气抚平。
“我给了你饭吃已经是天大的恩赐,你真是个养不熟的白眼狼啊。”
起初的那个小女孩是不懂得这个道理的,她愚笨而天真,像只刚从蛋壳里钻出来稚雀,努力拍打着翅膀去面对这个残酷血腥的世界,她一次又一次地反省到底是自己做错了什么,以自己的双手企图抚平养母的莫名的怒火,直到满是的鲜血淋漓的伤口,然后再愈合。是的,就这样一次又一次,最终撕裂了皮肤,撕碎了肌肉,更深层的纤维与筋膜在日复一日的伤害中糅杂而增生,最终豁开的伤口里结出了坚硬的疤来。
当她再也感觉不到痛的时候,她就终于明白了这一切——有时候是别人不够好,是别人的错,是别人要有意为之,一切都与自己无关。
现在这双伤痕累累的手里正握着一张民事诉讼通知书,很坚硬的纸张,方方正正,新鲜得仿佛能闻到油墨的味道——余向红要求张美娟向她一次性支付200万的精神损失费。因为张美娟离家十年有余,除了每个月定期打进账户的生活费,从未回家探望,这对老年人的精神是一个巨大无法平复的伤害。
余向红一副可以随时换上去的面孔,痛心疾首又悲慈而容忍,仿佛已经排练过很多次的川剧变脸,在需要的时候可以瞬间就盖到脸上,不露丝毫破绽。旁人都觉得她是只养不熟的白眼狼。
“你没事,你的钱肯定会有事。不过你真的很有钱哎。”岳维东刚对着空气打完了一组空拳,连蹦带跳地跑过来:“200万,能去多少地方玩儿了。你知道我一个月工资才多少吗,累死累活一万出头,但是……”他话锋一转开始卖弄机灵:“我的钱再少也都是你的,以后咱俩结婚了你给我留2000块零花钱就行。”
张美娟心不在焉地看着天空。
夏日的清晨,几朵轮廓清晰的云孤独地漂浮在天空,看上去分别是一只跳跃兔子,睡觉的猫,和一团温柔的鲸鱼。女t人仰起脖子,让金色的光轻吻着自己的鹅颈,仿佛是在愤怒中坐化的僧侣,努力让身体内沸腾的那部分情绪蒸发掉。她早已经和年轻时候的那个小女生不同。她学会了忍耐,忍到日落西山,静下心来,忍到愤怒和悲哀都褪去,忍到委屈和不甘都褪去,她才算结束修行。
“问题不大。”张美娟没有听到岳维东的最后一句话,她将文件收进了包:“谁真的会这么判,根本没有逻辑的事情,他们也就是唬唬人罢了。”
“所以你出来以后,就真的从来没回去过?这都多少年了。”岳维东站在美娟的身边,脚上也没闲着,一直在活蹦乱跳地练体能,鞋底粘着一块树叶,啪嗒啪嗒地直响:“不然你们好好聊聊,两母女之间,没有什么化解不了的矛盾。”
“我回去干嘛?也没有什么可留念。”张美健抬起头来看他:“不要跟我提她,我没有母亲。”
透过明亮的阳光,清脆的鸟声,细小的尘埃,岳维东看清了她的脸,淡在她眉间的痣,也看清了她眼角浮动着无法被融化,也无以言喻的悲凉。
“那你跟我说说?”他突然有些心痛,并且毫无条件地信任了她的过往,他原本是不信的,这个世界上哪里会真的有母女会如此痛恨着对方,不过是虚张声势罢了。
“嗯?”
“说说你以前都经历了怎样悲惨的童年。”男生收紧了核心,一个后空翻稳稳落地。张美娟突然觉得他更像是一只在动物园的大树上晃荡的猴子,一刻都没有停下来过。
“也没什么好说的,也没有什么悲惨的。”美娟拧过头看着路边有人牵着狗晨跑,转移了话题:“我说你是有多动症吗?晃得我头直晕,我不陪你了,我要去吃早餐。”她从被晒到褪色的木条椅子上站起来。
“那这个事怎么办?”岳维东终于停了下来,他指的是官司的事。
“能怎么办,既然来了,就接着呗。”女人开始向公园出口的方向走,自言自语地嘀咕:“难道老娘会害怕?”
“你等等。”男生紧跟着跑上去,一把抓住她的手腕:“你给我站住。”
“怎么?”她在错愕中回过头,捏住腕的手却突然松开了。
“大头虾,你的鞋带松了。”他蹲下去仔细替给她系好鞋带,再站起来宠溺地拍了拍她的脑袋:“现在你可以走了,麻烦在见我爸妈之前可以尽量多吃一点,毕竟现在的老人家都喜欢屁股大的。”
“滚。”她早已习惯对方会突然将话题带离正常轨道,像一辆乱闯的小火车。
“其他事别担心。”他突然低声说:“你越是一脸无所谓,我越是紧张。”
“你紧张什么”
“担心你凶起来一口就将他们给吞了。”
他们一起笑了。
岳维东其实什么都明白的,她所有的镇定与冷静,也不过是在虚张声势的保护色,在关键时候也只有硬着头皮上,一点其他的办法都没有。真是个性格很死板的女人,一点都不懂得去投机取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