华清宫中。
式燕阖上了宫门,转身小步进了正殿,添了杯热茶递到妤太妃手边。
“送走了?”妤太妃轻吹茶面。
“是,走得时候还嚷着让我们快些把北泽质子送回去,不可欺辱。”式燕犹豫了一瞬,其实那宫人的原话是,若是欺辱了北泽小质子,瑶太妃必会来华清宫算账。式燕小声劝道,“娘娘,听闻太后是亲点了北泽质子养在膝下的,我们这样把人扣了,会不会…”
“怕什么?本宫又没把她怎样。”妤太妃小口喝了口茶,“况且她犯了错,本该受罚,太后病重,本宫就当替她管教管教这北泽小儿。对了,你说林凌和这北泽小儿走得亲近?”
式燕已经习惯主子私下里对瑶太妃直呼其名了,想了想答道,“是,前些日子瑶太妃还常常带着她在膳房里,一待就是大半日,听闻太后娘娘对她也颇为喜爱。”
“呵。”妤太妃哼了一声,“林凌向来会巴结太后,从前便是如此,争宠争不过,也只好抱上太后这棵大树罢了。”
“是,论起恩宠,宫人无人可与娘娘相比。”
妤t太妃勾唇一笑,笑意却不达眼底,眼睛定在袖口一颗颗硕大饱满的南珠上,不知在想些什么。
“棠梨宫的人不是很护着她么。”
半晌后,她缓缓起身,“该是写字的时辰了,去把库房里那套仙露明珠墨拿出来,再叫她来给本宫研墨。”
式燕只愣了一瞬,便知妤太妃说的是北泽质子,她应了一声,心知主子是要为难这位年幼的质子了,她暗自叹了口气。
先皇在时,主子和宫中几位太妃的关系就称不上好,但先皇乃明君,治理有方,不仅在前朝大刀阔斧收复周边列国,后宫也维持着一派和顺,嫔妃们虽称不上姐妹相融,但好歹能和平度日。先皇去后,别宫太妃倒还好,偏偏是主子,愈发骄纵恶劣起来,对待宫人也日渐苛刻酷厉,似心中住了什么洪水猛兽,怎么张狂发作都无法满足一般。
式燕阖上房门,瞥见黄木书桌前执笔的清秀身影,不知怎么,生出些哀怜来。
宋颂被宫人带进门时,妤太妃面前的宣纸已经写了小半,紫檀香炉中升起白烟袅袅,妤太妃已经换了件樱纹织锦宫裙,袖口宽大,写字时露出一小节手腕,在日光下白皙得几近透明,配上一张清水芙蓉的脸,好看的紧。
她身后,硕丽雀尾羽轻轻垂落在地面,日光倾落,流转着碧蓝色的绮丽光泽。孔雀收屏,不争奇斗艳时,竟也美得让人心惊。
宋颂心中惊奇,忍不住多瞧了几眼,妤太妃写字时这副沉静娴雅的模样,与往常简直判若两人。
“给太妃娘娘请安。”宋颂规规矩矩地行了个大礼,她没忘了早时妤太妃咄咄逼人的强势,也没忘她是因何被留在此处。
妤太妃闻声抬头,瞧见宋颂的脸,似也想起了什么,头顶羽冠渐渐立了起来,恢复了往常的骄傲模样,倒没再提那件损坏的宫裙,只叫宋颂在她身旁研墨。
说是研墨,可宋颂才几岁,手腕上没几分力气,桌台对她来说又过高,需踮起脚才够得到上头的砚台,宋颂做的艰难,心里却松了口气。
她今日犯下的事,是大是小,全看妤太妃这边的意思,若只是折腾她一番出气,便算万幸。
宋颂心里庆幸,做的便更卖力了,两只小脚踮得发酸也强忍着,模样极其认真,不知不觉半个时辰过去,宋颂累得一脑门汗珠,无暇去擦,也一声没吭,小小的人儿,眼里仿佛只有那方墨台,乖巧听话的过分,妤太妃却先忍不住了。
她知道太后和瑶太妃都喜欢这小丫头,瑶太妃甚至还放话不许欺辱她。
瑶太妃算什么,竟让还敢对她喊话?既如此,她便偏要为难。
想着北泽小质子瞧着细皮嫩肉,又不像个机灵的,定是坚持不了多久便会哇哇大哭,这事传到棠梨宫去,不得气坏瑶太妃,一想起她平日里那副冷脸,妤太妃就觉得膈应,她最看不惯瑶太妃清心寡欲的模样,好似整个宫中偏她与世无争一般。
妤太妃回过神,不禁挑眉看向伸着小肉胳膊,奋力研墨的宋颂。
她知道这动作对一个五岁小儿来说有多难,她是庶出女儿,幼时也曾被家中嫡母变着法的“教导”,研墨只是其中一门。
盛暑的天气,日头渐高,屋里虽摆了冰盆,久站仍觉得溽热,宋颂怕额头的汗滴下来污了墨,时不时抬手去抹汗珠,一张小脸粉嘟嘟里透着红,娇憨乖巧。
妤太妃收回目光,蹙了蹙眉,她家中也有这般年纪的弟妹,倒未见如此乖顺的,这北泽小儿这副作态,难不成是在讨好自己?
“可会写字?”妤太妃突然问。
宋颂心中默了几息,才开口答:“回娘娘,未曾学过。”
怯声怯气,黑葡萄般的双眼里透着小心翼翼,脸上掩不住的稚气,偏要撑出几分成熟模样,妤太妃不知怎么就想到了自己。她生母乃中丞府中二等丫鬟,身份低微,生下自己后便病逝,她幼时对着家中那威严尖刻的嫡母时,大概也是这般,谨小慎微,生怕说错做错了什么。
不过现在好了,自己贵为太妃娘娘,父亲和嫡母进宫也是要恭恭敬敬低头,行上一礼的。
妤太妃眉间一动,起了心思,命人收了墨台,将自己书案上的纸铺展在宋颂面前,顺手翻开书卷一页,“照着上头写两个字瞧瞧。”
宋颂顺着妤太妃玉指望去,她当然识字,也会写字,只能挑了几个简单的字,落在了纸面上。虽是上好的羊毫,但她用着不适,五岁稚童的手握笔亦有些吃力,她又加了几分刻意,纸面上的字歪歪扭扭,颠倒不堪,犹如什么乱符图案一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