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是腊月二十一深夜,不,子时已过,算是二十二了,离小年又近一日。京城另一处,莫家小院里,本该是夜半安谧时分,莫启再一次呛咳醒来,挣扎着扒住床沿吐了一场,惊动了莫七七,披衣过房来为哥哥拍胸抚背、收拾屋子。就着微弱烛光,莫启看着妹妹忙碌不停的样子,想着自家妹子莫七七清秀可人,柔婉娇俏,雾蒙蒙的水杏眸子,薄零零的丁点红唇,玲珑个头,柳条腰身,妥妥的小家碧玉。在家乡不是没有少年倾慕妹妹,向自己这个长兄提亲。只是因为自己想要通过进士试鱼跃龙门,之后再为兄妹二人定下妥当亲事,才把妹妹耽误到十八岁。然而少女怀春,又岂是自己能左右的。譬如白日午后,猛地看到顾大人来访时,妹妹的眼神瞬间点亮,面庞一点点爬上红霞。那份少女矜持都压不住的雀跃欢欣,好像只有自己发现了,顾凝熙一无所觉,一想到此,莫启心中就隐隐作痛。他努力坐直身子,清理手边污秽,顺势回忆起今日顾凝熙与自己独处时的对话,历历在目,声声绕梁。之前,就在这间房内,就着午后融融暖阳,莫启连咳带喘间隙,字斟句酌试探性问道:“顾大人,多蒙殷顾感激不尽。恕晚生冒昧,仿佛见大人目光常在舍妹脸上流连,可是有纳侧之意?”莫启早从偶来探望的本地街坊邻里口中,知晓了这位一开始打着“关切缺考士子”名头、两月多频频主动来访的进士试巡考官身份:顾凝熙,礼部贡举司司丞,官居五品,龙章凤姿,年轻有为,满腹才学,书画双绝,听说他随手画一副花鸟工笔就被人千金追捧。出身书香世家,父母双亡,祖父是一年多前过世的二品帝师顾丞相。据称,当时新皇永盛帝亲自上门吊唁,赐顾相死后一品哀荣,还欲加恩其子弟。待发现其长房嫡孙正是顾凝熙,已为官数载,从未倚靠祖父余荫。其人考评优等,著述丰硕,上司称赞有加,皇上对顾凝熙拍背直呼“这是顾相家中麒麟,老师后继有人”。因此,陌不相识的顾凝熙纡尊降贵对自己兄妹照料有加,莫启不知他图什么,心内常惴惴不安。以自身才学本领赢获高官青睐,莫启会感佩骄傲,但是献妹为妾、求荣攀附,是他绝不会做的,有失读书人风骨不说,更对不起故去双亲。今日又蒙顾凝熙赠银赠药,想着积恩难报,莫启终于憋不住,故意挑破,直接问出顾凝熙可是对妹妹有非分之想。闻言,顾凝熙将目光从妹妹聘婷走出的门口收回,看向自己,微微皱眉抿唇,有丝讶然,也许还带些羞惭?莫启不知道自己解读得对不对。略显不自在地清咳两声,顾凝熙直视莫启,推心置腹自曝其短:“莫举人,实不相瞒,我从小患有脸盲之症,不能分辩自己和他人面容,犹如睁眼的瞎子,呵。唯有令妹,嗯,是个例外。”约莫看到莫启睁大眼睛露出匪夷所思的神色,顾凝熙苦笑着摆摆手,接续道:“我也百思不得其解。令妹脸庞,于我而言,就像是和氏璧,珍贵无匹,独一无二。”莫启听得心惊肉跳,万分庆幸妹妹不在场,不然听到如此赤热剖白,还不更加深陷?顾大人这么说,难道真对妹妹有什么遐思?顾凝熙视线低垂,话语未断,神情真挚:“对于这等珍宝,我只有欣赏之心,毫无亵玩之意。不知莫举人能否理解,令妹面容而非令妹本人,对我是特殊的。至于天下女子,只有我家夫人是心之所向,终此一生,再无二心。”仿佛想到了那人,他嘴角微扬,面目生辉。除了顾凝熙曾被新皇夸赞,令莫启念兹在兹的,则是他家有贤妻。说起这位与夫赴宴同进同出、不循常俗的贵妇人陶氏,闲磕牙的百姓还津津乐道于顾凝熙大婚当日“一生一世一双人”的当众壮言。莫启知道自家妹妹做不得顾凝熙正妻,然而男子三妻四妾本是世间常事,所以他疑心顾凝熙是想讨妹妹做小。亲耳听到“再无二心”四个字,莫启才知自己想左了。这是顾凝熙自绝娇妻美妾、左拥右抱的可能,对于男子来说何等难为。易地而处,心高气傲、想等考中进士再娶妻的莫启自问,恐怕自己将来都做不到,滋味复杂不已,一时哽住无言。顾凝熙本是端坐在房内唯一一张体面些的靠背木椅上,话到此处,他利落站起,长身玉立,向卧床的莫启恳言赔罪道:“说来还是我行事不谨,让莫举人生出误会,我致歉,今后也会更加留意自身行止。还请不要再作纳侧之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