陶心荷觉得,心痛到极致后,还能饶有兴致地听男人砌词掩饰,暗暗挑他语病,也是苦中作乐的本事。什么叫保护?什么叫放心?懒得与饱读诗书、花言巧语的人兜圈子,陶心荷深吸一口气:“顾凝熙,顾司丞,你若纳妾,我便自请下堂。成人之美,不光君子有,我也不差。你确定要纳她?”顾凝熙闻言,面上显出几分惶急,喉结上下滚动三四下,犹豫几息后,还是咬牙说道:“荷娘,你能不能……能不能……容我这一遭?七娘于我确实不同,你也知晓,她……她……突遭祸事,因我而起,我必得对她负责。”在听到“容我这一遭”时,陶心荷已经明白顾凝熙执意纳妾,猛地背转过身,不再看他一眼。不知是不是姿势变换太突兀了,她胃部作乱,翻江倒海,眼前发花、身子发冷,忍了又忍,还是躬身,一手死死撑住桌沿,一手扣住麻软的大腿嫩肉,低头张口,“呃呃”两声后,向地上呕出一滩酸水。咽处酸腐烧灼,耳边嗡嗡作响,全身没有一处是舒服的,陶心荷隐约听到男子声音断续飘过来说什么“七娘对我不同”,即使听不分明,更觉得恶心欲呕。有厚实灼热的男子大掌拍抚在自己背上,从上到下捋着帮自己顺气,伴随着仿佛深情的声声“荷娘”呼唤。陶心荷又吐出两口发黄泛绿的苦水,也许是胆汁,口中一片酸苦。肚肠还是翻搅得难受,却再没有东西可吐了。她强撑着力气站直,用指尖狠狠抹去唇边残渍,深吸一口气后屏住,转身,直视着眼前男子,像是在看最后一眼。她没有接顾凝熙另一手托着的温水茶盏,反手绕到自己背后,将他还在轻轻拍抚的手抓住,缓慢地、坚定地甩开,然后长长吐出这口气息,向着门口尽力踉跄着跨出三步,拉远了与顾凝熙的距离。刚开口说个“不”字,陶心荷发现吐字都带着苦味儿,只好将长篇大论咽下,其实也没什么细说的必要了,简单陈述:“不劳您大驾。和离还是义绝,我让你选。”顾凝熙此刻无比深恨自己看不清楚心爱之人面目,虽然猜到娘子会气怒,但是究竟气到什么程度,如何都把握不准,听她淡声话语,方如惊雷在耳边炸响。“和离”是夫妻双方一别两宽、再无瓜葛,“义绝”是妻子休夫、两家决裂成仇,都是令人心痛欲裂的收场。他从不曾想过这两个词,包括“休妻”,总共三类“劳燕分飞”会与自己夫妻扯上关系。拧眉沉默片刻,顾凝熙不能置信,试探着靠近娘子,便看她脚下磕绊两下,依然坚持躲远。他就势坐到娘子原先待过的八仙桌旁圆凳上,忽略附近微酸的呕物气味,指指另一角靠着整面东墙的架子床,叹息着说:“荷娘,我不过去了,你冷静些。你身子不适,去床上躺一会,好不好?”见娘子一动不动,顾凝熙揣摩着她的心思,补充道:“我知你不痛快,你想怎样都行,我们可以晚上再细细商议。但是不要说气话,你我夫妻要执手一生一世,不是么?”一生一世后面跟着的是什么?一双人!如今,你要亲手破坏“一双人”,还奢想着我继续留在你身边?陶心荷没想到,亲口许诺过的顾凝熙,骨子里还想着坐享齐人之福!她真是看走眼、看错人了,可笑自己这三年,可笑自己这半生!没法子再留在原地哪怕一息了,陶心荷挺起脊背,昂起臻首,淡淡留下一句:“随后,我把和离书留下。”是气极了反而平静的声调。话犹在耳,顾凝熙就看到娘子目不斜视越门而出,冲进雨幕越走越快,裙裾翻飞像是挣脱樊笼的黄鹂鸟。他阻拦的话还未出口,佳人已经拐弯不见人影,门边的丫鬟向他福礼后匆匆跟上。他起身迈出一步,又立在屋子当间凝住,即使追上去,他能说什么?难道,他能收回前言,不纳那位可怜的姑娘么?顾凝熙知道娘子此时必然心底难过,而且明摆着,不愿意当着他的面整理自己。那么,索性就给她空间,漱漱口也罢,缓缓气也可,慢慢理清思绪,自己不要把她逼得太紧吧。顾凝熙自己劝服自己,努力忘记娘子最后的气话,无视心中的惴惴不安,喃喃着说:“不会的、不会的。”识画这时蹑手蹑脚进房,恭请顾凝熙更换湿衣、重新束发。就在正房内,顾凝熙如提线木偶一般,对别人的碰触像是没了反应没了知觉,任凭小厮搬弄打整。直到,骤然从窗外涌进眼中的金光令他回神,打眼一扫,原来天已放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