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到开学那一天,他亲眼见到了那个传闻中肮脏又丑陋的小杂种。
其实说丑陋并不准确,因为他根本看不清他的脸,不单单是因为头发过长的原因,那人总是耸着肩,垂着头,整个人缩得很小,想看清都很难。他那时候只是有点惊讶,和他一样15岁的男孩子吧?怎么会这么小,这么瘦,像是完全没有发育好,惨绿惨绿的像个豆芽菜。
理所应当,那个小矮子被分在了第一排,可因为实在太讨人嫌,刚刚分配给他的同桌女孩儿哭着要换座位,老师实在没有办法,最后只能把他安排在了讲桌旁边,独自一人坐着,永远背对着全班所有人,连老师本人也会时常忘记这个人的存在。
就是这样一个所有人都深恶痛绝的男孩儿,本不该和他这种富家子弟有任何关联,毕竟那母子二人实在风评太差,谁沾上都觉得恶心,像他这样家境优渥的公子哥儿更应该绕着他们走,省得沾染晦气。
所以在他们第一次产生交集之前,谭一鸣也的确无数次亲眼看到,也亲耳听到了太多那个人被欺负的消息,可谁都没想到有一天,那小杂种的母亲,居然在和另一个女人厮打的过程中坠楼死了。
那女人死得热闹,却独留下了他,一个再没依靠的孤儿,一个婊子养的狗杂种,一个杀人犯的孽子,一个……再适合不过的宣泄对象。
几乎是在一夜之间,那个男孩儿成了全校男生施虐取乐的对象,没有任何人对此插手,大人也好,老师也好,警察也好,谁都懒得管,甚至还有人为此叫好,那些出轨过的男人的孩子们,更是理直气壮地叫嚣着母债子偿,似乎所有人都把虐待他当作理所应当的正义,即便那只是个十五岁的孩子,即便他从来没有伤害过任何人。
好像肮脏的出身,生来就是该死的。
谭一鸣第一次忍无可忍,就是在那天偶然经过一个废弃仓库的时候,压抑了整整两个月的憋闷情绪一下子冲脱出来,让他不顾一切奔赴到了地狱的边沿,在死神的镰刀下紧紧抓住了那个人的手。
他一辈子都无法忘记,那时候贺庭远从血污里看过来的眼神。
迟缓,麻木,死气沉沉,看不到一丁点生的渴望。
这个人想死,是真的不想活了。
他当时抱着怀里那具枯瘦如柴的身体,居然可笑地感觉到了一丝清晰的心疼。
自己有什么资格心疼他呢?不是加害者,就无辜了吗?袖手旁观悲剧的发生,明明一样恶心而卑劣。
那一刻他就决定,不管未来如何,至少在这三年时间里他一定要保护好他,一定不许任何人再把他当个牲畜一样作践。
他是愧对自己的良心,想力所能及地做一些事来弥补,不管是对外放狠话也好,给班里其他同学洗脑也好,偶尔被其他班的男生找茬来打一架也好,他没觉得自己在做多么伟大的事情,他只是想问心无愧地活着,这世上有那么多无能为力的糟心事,那至少在他还使得动力的地方,就该竭尽所能地活得像个男人。
可没想到,举手之劳,倒是让那个小家伙放进了心里。
可能是因为贺庭远那家伙实在太瘦小了,像个没长大的小孩子,总有种比他幼小稚嫩的错觉。谭一鸣每次在后头看着讲台边那个缩成一小团的背影,就忍不住一遍又一遍地默默下决心,这个可怜吧唧的小不点,他谭一鸣绝对是护定了。
虽然从来没指望过他会报恩,可真的每天早上都收到小不点做好的早餐,他还是觉得挺欣慰的。虽然那家伙每次都鬼鬼祟祟,生怕被其他同学看到了影响不好,做好事像个小偷一样,让他觉得有点好笑。
可就是那样小心翼翼想做些什么事回报自己的模样,让谭一鸣渐渐觉得,那些恶毒的流言蜚语,可能与这个人真实的模样根本就毫无关系。
真正的他会是什么样的人呢?
谭一鸣忍不住地,开始思考起这样无聊的问题。
他渐渐就注意到了那小家伙很多的小细节,习惯性驮着的背,洗得快要发白的破球鞋,杂草一样肆意生长的破乱头发,课间永远趴在桌上睡觉、从来不回头看一眼的瘦小背影……
他观察得越久,就越觉得这个人和周围所有人都不一样,别人把他当空气,似乎他也如此,他眼睛里也像是看不到任何人,空洞,寂静,像个毫无情绪波动的人形机器,生与死,欢乐与苦痛,好像一切都与他无关。
可偏偏就是这样一个活得近乎空寂的人,却不受控制地一点点侵入了谭一鸣喧闹繁华的小世界。
第一次对贺庭远有了格外的关注,是因为他稳步拔高的学习成绩。
连老师都不好意思不赞扬几句,也是从那天起,不仅是谭一鸣,整个班级的人也第一次把目光聚焦在了那个人身上,他们恍然发现,那个惨绿瘦弱的小豆芽菜,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居然变了些样子。
也许是因为再没人找他麻烦了,也许也是到了该发育的年龄,他们忽然就发现,那个一直缩成一团像个煤球儿一样的小矮子,好像……长高了不少。
至少那骨瘦如柴的脊背看起来似乎有了一些微薄的力量。
没有哪个老师不喜欢优等生,随着贺庭远的成绩越来越好,同学们渐渐就发现,各科老师对贺庭远的态度从不再冷淡,慢慢也变得和颜悦色了不少。而随之同样增长的,还有贺庭远越来越拔群的身高,因为过去在课上老师从来不点他的名,后来逐渐被记起来,就开始有了第一次的点名提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