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荣睡的客房就在赵小柔隔壁,他甚至能听到她拖鞋发出的摩擦声,轻轻的,蹑手蹑脚的,像个小贼。
也不知道穷小子出身的他这两年是不是学娇贵了,他开始认床,甚至有点神经衰弱,蠢女人轻到不能再轻的一声咳嗽都能让他瞬间清醒。
他想起第一次跟母亲到上海打工,在绿皮车厢站了一天一夜,小孩子个子矮,体力差,到后来支撑不住,靠着母亲的腿就睡着了。
好不容易熬到了上海,他又跟着母亲马不停蹄地住进了八九个人挤一间的宿舍,地上满是烟头和瓜子皮,还有来历不明的液体,上铺女人恶臭的脚都快踩到他脸上了,他照样说睡就睡,
可现在呢?躺在位于上海的豪宅里,床垫恰到好处地托举着他酸痛的颈椎,昂贵的真丝床单和冰岛鸭绒被将助眠做到了极致,可他却睁着眼睛毫无睡意。
他不是一个忆苦思甜的人,但也许是短短三十几年的人生过于魔幻,也许是睡在隔壁的小老乡勾起了藏在心底的某些东西,那些年对于贫穷的恐惧与痛恨再次汹涌而来。
没错,他这一辈子都在往上爬,为考市里最好的高中他不吃不喝地刷题,为了一道物理奥赛题他可以一整夜不睡觉,同学都说他眼睛能杀人,他不是要杀人,他是随时准备杀了自己。
「如果不能爬出这片泥沼,我就去死。」
这是他的人生信条,云端之上并没有他想要的东西,但泥沼里有他最恐惧的一切,能离多远就离多远,再也不要回去。
他战战兢兢地活在「一不小心就会坠落」的恐惧里,他的人生容错率为零,可隔壁那个女人让他不知不觉做了太多没有必要的事,
从他在病房里问她疼不疼开始,确切地说是从十二年前他在火车上维护她开始,这弱者就像黑洞一样吸取着他宝贵的精力,让他一再改变自己的决定,
哪怕就在刚刚,他本想洗个澡就开车回去,凌晨路上没车,而且这个点出去也不会有人看到他,可当她敲响浴室的门,结结巴巴地说给他准备了睡衣和内衣,他再一次做了错误的决定:留下来,陪着她。
可他如今是穆院长的准女婿,这个身份足以令他改头换面,他已经走到这一步了,绝无后退的理由。
怜弱之心人人有之,可他周荣不能有,也不配有,他必须剪掉枝枝蔓蔓,哪怕变成一根电线杆也得向上生长。
「最后一次,永不相见。」
他下定决心,然后终于心安理得地睡去。
赵小柔再看到周荣是早上六点半,她是一个很敏感的女人,隐隐意识到男人的为难和不情愿,隐隐意识到如果她起得太晚,便再也无法与他相见。
她还是想再看他一眼的。
凌晨五点半的天空一片漆黑,远处传来不知名的鸟叫声,她一直很怕在寒冷的清晨听到这种空灵的啼鸣,一声一声,冰冷单调,仿佛要将她溺死在漫无边际的孤独中。
可今天不同,她第一次没有觉得孤独,或者说来不及觉得孤独,她摸黑爬起来,隐形眼镜都来不及戴就跑去了厨房。
昨天她看出来周荣不爱吃甜食,所以她煎了个鸡蛋,煮了白粥,还用番茄酱在圆圆的太阳蛋上画了一个大笑脸,记忆里他很少笑,她希望他开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