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嘿呦呦,”经理放下茶杯,记忆力绝佳地提起了上次的事,“于先生上次就要去报名姜玉,这次又当着我提起姜玉。我都说过,这姜玉为人不过关的。况且令妹拿的是我们陆校长的文凭,即便过去了,她姜玉也不会收啊。”
“为什么不收?莫非就是因为和你们抢过生源的事?抢生源在各行业都常见,二位校长的肚量未免……”
“哎,这不是肚量的事,”那经理放下茶杯,“是这她姜玉偷师在先。于先生,于小姐,你们两个应当也对月份牌有所耳闻吧?”
于曼颐不太清楚,但宋麒的确耳闻。这东西近来在上海爆火,常随报刊或商品附送,在月份栏上印刷彩色画片。那些画片起初粗糙,而后愈发精细,到近年已经成了几个外商品牌做广告的兵家必争之地,一张热门的月份牌画能给画家带来400元的收入,而一位工人辛劳足月也不过15月薪,是为商业美术最成功的行业典范。
陆越亭早年就是靠画月份牌在商业美术界声名鹊起,于曼颐所报名的也是他学校里的商业画科。美术界也承认,陆校长虽然画工不比许多同行前辈精良,但在商业美术的领域却是不折不扣的宗师和先行者。而这一切,和他研究出的一套叫做“擦笔水彩画法”的新技术有关。
“这擦笔画法是我们陆校长最先研究出来,借用的是他早年在照相馆给人画像的经验。于先生,你也知道,这月份牌上画的多是美人仕女,又要挂在人家里,自然是怎么生动立体怎么好看,我们陆校长也是靠这门擦笔水彩画,成了沪上一绝。你看,我这墙上就有一张。”
于曼颐顺他所指抬头看去,果然看到一张月份牌,画的是个站在梅花树下的闺秀,颜色鲜艳明亮,人物与单纯的水彩或国画都不同,脸庞圆润,带了照相馆拍出来似的立体感。
“我倒不知道你说的这种月份牌,是陆校长发明的。我看见的时候,满街都是这种……擦笔水彩画了。”
“是啊,这就是泄密了。许多人以为美术不过纸上涂色,其实作画与开饭店一样,往深了走,各有各的绝活和技法手艺。整个上海,最初只有我们陆校长会这门擦笔水彩的技法,他那画人的方式很独特,是用炭精粉……嗨,外行很难懂。总之,大批顾客当时被他的画法吸引,印出去以后的销量与其他月份牌不可同日而语!”
“然而这姜玉——这姜玉!”
“听说她早年是商务印书馆图画部招的学生,学习三年,就职四年,攒够了钱便去欧洲进修。进修回来又回老地方给人授课,这一去,就盯上了我们陆校长送去商务印书馆印刷的月份牌原稿。”
“好她个姜玉,做老师一个月八十的月薪怕是嫌少,拿了陆校长的原稿肆意研究,竟然真叫她研究出了堆叠立体感的技法。她不光自己看,还与其他月份牌画师一同分享,这下好了,上海许多人都学会了陆校长的擦笔画法,这和去别人家后厨偷秘方有什么不同?”
“我似乎听闻过这件事。”宋麒终于被唤醒了记忆,也想起了第一次听到姜玉名字时的迟疑。
“当时报纸上曾有辩论,有人说教会徒弟饿死师傅,陆校长不愿分享独门技法也是自然,那些人学他技法又低价售画,坏了行业规矩。但也有人说,商业美术行业才有起色,只有叫更多人赚钱,才能引来更多人的创造,月份牌这行也的确是在擦笔画法流行后才真正热闹起来。我当时年龄不大,只看了一些,觉得吵得很激烈。”
“的确,那是十年前的事了。姜玉在月份牌界成名后,才有了钱办校,如今摇身一变,又成了有名的教育家了。商战,恶劣的商战!于小姐,你可千万不要去这种人那里工作啊!”经理下了论断。
今日这信息量实在太多,于曼颐整理大脑,只提取出一个“画月份牌一张卖了400元”和一个“商战,恶劣的商战”。
大上海,未免太复杂了。
“这有什么复杂的!”
一年没见,方千的声音还是一如既往的嘹亮。难得宋麒主动来找她,没想到背后一跳,竟然跳出了于曼颐。两个姑娘在学校门前好一通寒暄,说清了来龙去脉,最后由那个出钱的冤大头带着,去了学校隔壁一处靠徽帮菜发家的酒楼。
于曼颐路上和她说自己来上海的事,坐进酒楼就说了找工作的事。她听姜玉的事比宋麒上道,很快就做出自己的评价:
“宋麒不是说了当时报上的骂战吗?这的确不是一件非黑即白的事,你若我叫我从道德上说,我也说不清谁对谁错。但既然都说是商业美术了,那做商人的,就是要为了眼前的肥肉抢,夺,撕咬,我家里的长辈都是这样做的。姜玉从一个商务印书馆图画部的学生做到现在的校长,当然不是等闲角色。”
“我头一次见她,她温温柔柔的,”于曼颐说,“我想不出她抢东西的样子。”
“然而这世上要紧的东西都是抢来的,”方千笑了一声,“莫非你以前在于家,什么都不用抢?”
“以前确实不抢,都是爷爷分给三叔他们,再由三叔分给三妈和别的人,再由三妈分给我……”她说着说着就小声下去,似乎也意识到了这其中的不合理。
“等着旁人分给你,自然不用抢了,”方千道,“那就只能吃一点点人家指缝里漏给你的饭,姜玉能靠别人漏给自己一所学校吗?你既然已经跑出了于家,就不能再用于家那套规矩。你一直没找到工作,是不是也是自己不会抢,不懂怎么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