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方才见宋麒坐在孟先生身后便心情不好,送离贺处长后神色更是沉重。偏偏于曼颐在他身旁喋喋不休,将这些事当成过家家来说,再严肃的问题也化成幼稚游戏。
宋麒前几日见于曼颐话比地窖里少了许多,正忧心她这一年在于家所受委屈,没想到她才上了几日课就恢复活泼轻松与话痨,实在是一只非常愉快的小鸟,只要替她找到一处自由天地,便能上蹿下跳的撒欢。
她的轻松让宋麒也觉得轻松,于是他停下脚步,和于曼颐说:“我自然要选。我选今日不在你家吃饭,去城东吃你们当地有名的绍三鲜,你要不要陪我过去?”
学堂见闻(二)
◎忧郁(已替换)◎
这是于曼颐头一次被二叔以外的人带出去吃饭。
她和宋麒单独去自然是不像话的,于是和老师同学们在回程的路上分开时,又多出一个方千。然而方千对和他们两个一起活动这件事并无热情,在半路自己绕去一处书店,于是这顿饭最终还是她与宋麒单独去。
于曼颐觉得宋麒对这顿饭的兴趣其实不大,他对食物、睡眠、住宿的兴趣,都不大,于曼颐也不知道他真正在意的是什么。她猜测他是有一点想避开他的老师,以免对方看出他的心不在焉。的确,他是一个会在自己的报纸上宣扬主义的人,他不是一个和孟老师一样,只选真理无穷的人。
于曼颐忽然感到,宋麒的处境其实与自己并没什么不同。正如她回不去旧的宅院,又无法前往高墙外的广阔世界一般,宋麒眼下也被困在某个夹缝之中。他们都在这夹缝中感到一丝无望,但人活着,再无望,饭也是要吃的。
于是她又开始讲话,经过几日授课学习,她的发言变得更有逻辑。她先说这绍三鲜里的肉圆是用稽山放养的土猪,又说这最正宗的鸡汤必得用越鸡炖熬,至于这几枚鱼圆,则是从鉴湖里钓鱼。宋麒选的这家馆子很是一般,早知道他对这道菜感兴趣,于曼颐大可以拜托二妈和厨房知会,这种地方菜,自家做的,总是比开门做生意的酒楼里更正宗。
于曼颐喋喋不休,宋麒终于从心不在焉中回过神,仔细研究起她的五官。他是家中独子,没有妹妹,不晓得女孩子十六七岁的长相变化会这样快,几日过去就又有不同。又或者是因为她善于模仿,说话间不再低眉顺眼,而有一种方千才有的怡然。
只不过方千没有这么多话,宋麒成长过程中所见的所有闺秀、名媛、女同学,都没这么多话。普天之下,单单一个于曼颐,会在他面前如此执著地唠叨。
宋麒移来餐桌上的茶杯,听见于曼颐的话题已经从拜托厨房做醉鸡到了一家于老爷曾赞不绝口的酒楼黄鱼。他呷了一口茶,接下了于曼颐的话头:“很好啊。日后你若是来上海,我也会这样盛情款待。”
宋麒不知道这句话哪里有问题,居然让勤于说话的于曼颐语气一滞。短暂的安静后,他听见于曼颐轻轻开口,语气颇带了几分好奇。
“宋麒,”于曼颐小心地问,“上海,真的像小邮差说的……那么好吗?”
“小邮差?”宋麒愣了一会儿,终于把那个总追在方千身后询问英文的人和这个代号连上线。他看了一会儿于曼颐,反问道,“小邮差是怎样说的?”
于曼颐想了想,发现其实小邮差也并没有具体的说了什么,只是他从神态到语气都带着夸张的感染力,让她本能地相信了那是一座黄金之城。她回忆了一会小邮差的只言片语,和宋麒汇报道:“他说上海有一条南京路,柏油底下都是红木。那木头一块这么宽,这么长,犹太老板买了四百万块来铺……”
宋麒听于曼颐说话时本就习惯带着笑,听到她说这些更是忍俊不禁,笑到将茶杯放回桌面。于曼颐睁大眼睛看着他,发现宋麒笑起来与平日很不同,当真是清风明月,比他冷漠时好看很多。
“我不记得有这些说法,”他想了想,回答道,“似乎听长辈说起过,是为了铺电车轨道而买来的铁藜木。也不会有四百万块,至多几十万块罢了。刚建成的时候有人管那地方叫做红木大马路,或许是被误传了。”
于曼颐发出了一声恍然大悟的“啊”。
“路建来就是被人踩的,”宋麒说,“拿来吹嘘就没意思了,上海也是如此。有一些学校,银行,码头,方便人做生意,做学问。别的,没什么了。”
“上海有码头?”
“自然,上海是开埠之地。那些银行、学校,换一个城市也能做,当真能算得上特例的,也就是这些码头。你把你国文课本拿出来,我记得后面有个地图,我指给你看。”
于曼颐懵懵懂懂去拿书,拿到一半忽然想起什么,又“嗖”的一下把书塞了回去。宋麒不解,伸手去拿,结果被她死死压在最里面。于曼颐没想到这人竟然小孩心性,本只是随口一提,见她不给,竟然起了逗她的兴致。先装吃饭,等她松了手又将书包一把夺过。两个人在饭桌旁闹成一团,宋麒将书掏出来,举高了抖开,果然看见了最后一页地图上从绍兴到上海的那道细细的线。
她跳起来也够不着他把胳膊伸直举着的书,气得打他肩膀。宋麒也不觉得痛,只逗她道:“怪不得问我上海,原来这样想去上海。”
“我不想去上海!”于曼颐说,一边拽着他袖子往下拉。
“上海很好的,”宋麒忽然改口,仿佛刚才那个对上海不屑一顾的是别人,“红木铺的路,犹太大老板建许多楼,街上全是时装店和咖啡馆,我们学校也很漂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