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曼颐不懂为什么会不太好,按二妈所描述的那些,她觉得哪里都比关在阁楼里好。
“她什么都不会,”方千解释,“她以前只会弹琴唱曲,难道我们再让她去弹琴唱曲么?那和把她留在游家又有什么区别。于小姐,你仔细想,她光跑出去是不够的,人还是得有安身立命的本事。要是没有,家里起码有口饭吃。”
于曼颐领会得很快。“那后来怎么办呢?”
“我姑夫名下有一个毛线厂,”方千说,“我找关系把她送进去了,她很愿意,她说只要有办法,就不用回去。”
于曼颐点点头,替游家的姨太太松了口气。松气之余,她意识到方千虽然看起来是个普通的女学生,但有一些背景。不像宋麒,是真的穷。
又聊了一会儿,方千拿着自己的衣服走了。于曼颐觉得她与方千这段对话的信息其实很多,她仔细地反复地品味,终于找出了这段对话的重点:人得有安身立命的本事。
她有么?
于曼颐陷入了思考。
…
于曼颐的学生服经过两宿的加工,终于变得和方千的那件款式难辨区别。她穿着这身衣服下了楼,站在一群要去学堂讲课的学生中间,人人都冲她笑,夸她好看。除了于沈氏,大家都很高兴,并且无人在意于沈氏的情绪。
宋麒之前和她说过这次扫盲课的形式,的确是“不止教识字”。课程彻底按照大学的教育方式,有课程表,上午是一节英文和一节算数,下午是两节国文,参加的学员按需求自选。大多数人的选择都是上两节国文,于曼颐起初也是这个意思,宋麒听到后问她想不想学英语,她摇摇头,觉得自己用不上。
结果今日就要开课,她匆匆穿过人群,去找正在往马车上搬教材的宋麒。他已经搬完了自己的部分,又坐没坐相地靠在本该车夫坐的位置,旁观他那位给报纸画四不像的同学工作。马车旁还有一个正在举着英文教案备课的方千,三个学生坐在那,很有朝气。
于曼颐靠近这团朝气,又因为自己穿了和他们差不多的衣服,融入了这团朝气。她拽了拽身为朝气之一的宋麒的袖子,让他俯低身子。
宋麒低下头,看见是于曼颐便有些惊讶。他人在车上太高,她说话须得垫着脚。他手撑着马车的栏,再度将身子俯低,她终于可以一只手攥住他肩膀的布料,然后趴至他耳边。她还不习惯在公开的场合大声说话,宋麒对此并不着急,他完全可以配合她。
她趴在他耳边说了几句话,宋麒低着头听她说完,把目光投向她期待的眼神,忍不住笑着说:“当然可以,我一会帮你取。”
于曼颐松了一口气,跑回去了。
四不像同学仍在勤恳工作,注意到这一切的只有方千。方千放下英文课的教案,感慨道:“真挺招人喜欢的。”
宋麒没理她。
方千继续说:“你别是被人家可爱得说不出话。”
“你有病啊。”宋麒说。
“她和你要什么?”方千丝毫不觉得自己被攻击,反正她也经常如此攻击宋麒。
“没要什么。”宋麒闭上眼,后仰着靠向马车,耳边萦绕着于曼颐方才留下的气息,一种带点桂花味的香。他动了下肩膀,抻平方才被她攥在手心的学生服,又想起那道留在她掌心的伤痕。
“她问我课本够不够,”他说,“她三门都想学。”
贵客上门(六)
◎麒麟长剑◎
马车颠簸,这一次去的不是集市,而是离着政府仅有百米之遥的学堂。此处的建筑从清朝以来便没有太大变动,但又缺乏修葺,因此目之所及总觉得陈旧暗淡,最鲜亮的竟是沿途一处财神庙,因为香火鼎盛。庙里一棵槐树极为高耸,上面系满了鲜艳的红色布料,门前挤满了供奉的乡民。
“怎么人都那么爱钱?”方千说。
“当然爱钱,谁不爱钱,”四不像同学反问,“你不爱是你不缺。”
“宋麒那报纸期期亏损,我看他也缺得很,但对钱就缺乏兴趣,”方千说,目光转向他,“是吧,宋大少爷?”
“谁说的?相当有兴趣。”宋麒闭目养神,抱着手臂反驳,“我只是不认可一些获取钱财的方式。还有,本报已经靠连载小说收回本钱了。”
学生间一片嘘声,于曼颐看着他们,不太理解。可以确定的,是齐颂让宋麒的报纸起死回生,看来人的才华才是无本万利的生意。于曼颐又思考了一下自己的处境,发现自己虽然是地主家的小姐,但也没什么拿得出手的财物,看来是帮不上忙了。
于曼颐此前给宋麒寄送插图小样时,曾在信中提及自己对齐颂的仰慕,但他见面之后并未主动提起此事。于曼颐此时忽然很想问他一问,但她极少在这么多人面前说话,开口就变得艰难起来。尤其是学生们吵吵嚷嚷的,很容易就把她的声音盖下去。
她试了几次都没说出口,最终还是把头低了下去。这种感觉并不陌生,她在于家也时常有这种欲言又止的时刻。
然后她忽然听见宋麒的声音响起来:“于曼颐,你说什么?”
于曼颐蓦然抬头。
他还是抱着手臂闭目养神,头微微仰着,靠在马车上,她都不知道宋麒是如何听见她那些短促而带着试探性的音节。他的声音也不大,但在一群学生里辨识度极高,大家转瞬就不再吵嚷,转而将目光投向于曼颐。宋麒也在说过这句话后慢慢将眼睛睁开,身子往前探了一些,目光专注地落在她身上,就像方才并不是在打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