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无法确定宋麒是否对她无穷无尽的唠叨感到厌烦,就如同三叔厌烦枕边的三妈。他伤了嗓子,话很少,但对她的每一段发言都有该有的回应,即便这回应只是“嗯”,“好”,和“的确”。
例如昨日于曼颐问他自己是否话太多,他叹了口气,说:“的确。”于曼颐有些生气,抱着两只空碗回了房间,准备今日替他少拿些吃的,再让他多饿一会儿,意识到她的重要性。
她还没来得及践行这一想法,三妈就替她打消了午饭后去厨房捡漏的可能。
她坐下时就觉得三妈有话要说,等到整顿饭吃完,她终于把她叫到身边,让她回房间换身出门的衣裳。于曼颐很惊讶,她要出门了,还是由三妈带着?
虽说这只是十天来的第二次,但这在于曼颐的人生中,也算的上十分高频率的外出了,只是第一次是背着家里人而已。她在换衣裳的路上反复思考三妈带她出门的原因,心中产生了一个恐怖的猜测:
三妈知道她带人回来了,她要带她去游家认错。
于曼颐怀揣着恐惧上楼,换衣,梳头,最后磨磨蹭蹭地站到三妈房间门口。她也换了身衣裳,比平日鲜亮,样子也比平时年轻。她朝于曼颐笑了笑,在她前面下楼。于曼颐摸不透这笑容背后的含义,只能心惊胆战地跟着。
出门的时候,外面已经侯了两位黄包车夫。这是于曼颐第一次坐黄包车,以往和二叔出门都是马车和轿。她双腿并着坐在车上,发现黄包车跑起来时十分顺滑,并无轿子和马车的颠簸。
车也是敞开的,她侧过身扶着扶手,能看见路旁叫卖的商户,来往的人,绍兴城随处可见的河流与拱桥。路过一处街角时,方才就隐约浮动的桂花香变得尤其浓郁。于曼颐探身望出去,看见两个婆婆正用笸箩筛桂花,浅金色的桂花瓣落上门前的青石板,被风吹得滚了满地。
于曼颐意识到此行的目的地并非游家,她在桂花香里松了口气。
两辆黄包车拐上一条沿河的路,最终停在一处布行前。于曼颐下车,从门外就能看见铺子里各色的绸缎布匹。
三妈先她一步进门,和老板娘低语几句,很快,一匹红色绸缎就送到了她眼前。
老板娘热情地介绍,这匹布是从杭州送来的新货,上面带着暗花,最适合替出阁的姑娘做嫁衣。如今绣工师傅太紧俏,于家这位小姐两年后成亲,现下买回去就能提前排上工期,订好了金银线和花样送过去,牡丹,石榴,宝相,咱们一个都别少。
于曼颐感到措手不及,她知道自己要嫁给表哥,但从未想过这意味这什么。这匹要成为嫁衣的绸缎让她第一次对定亲有了实感,她结巴了许久,没想到对她耐心不多的三妈竟走到她身旁,问:“你喜欢么?”
于曼颐很意外,三妈从未在任何事上征求过她的意见。
“这料子,给你做嫁衣,你喜欢么?”三妈继续问,脸上的表情有一点柔和,“咱们女人能做主的事不多,嫁人的衣裳是一个。你喜欢,我们就定下,省的被别人抢走。”
于曼颐说不出喜欢,也说不出不喜欢,她对自己没有概念的事无法产生好恶。她用手去触碰那匹绸缎,指间划过光滑处,暗花的地方有一点粗糙,而后又是光滑。
她努力去想象这匹布上将绣上牡丹,石榴,宝相的花纹,而她穿着这身红衣服,嫁给一个她已经不太记得样子的男人。
于曼颐忽然发现,那个画面对她而言十分怪异。她只能想象出自己的脸,却想象不出站在她身旁的表哥的脸。又或者,那个站在她身边的人,根本没有脸。
她吓得将那匹绸缎往老板娘的方向一推,除她外的两个女人神色都显出意外。
“看来于小姐不喜欢这条,”老板娘先反应过来,讪笑道,“没关系。等冬天进了新货,你们再来我店里,总能找到一条顺心意的。”
三妈则在反应过来后迅速冷下脸,说:“你再帮我留两天,我找不到别的,就回来定这个。”
“可不是于小姐……”老板娘说,她并不知道于曼颐在于家的境况。
“她懂什么?”三妈斜睨她一眼,冷笑道,“还挑起来了,真是不识好歹。”
于曼颐低下头,为自己方才的不识好歹感到懊恼。她跟着三妈走出布行,看见她上和前面的黄包车夫说了两句,那人诧异地看她一眼,而后便抬起黄包车跑走了。于曼颐茫然地站在原地,看着三妈坐上了余下那辆,看都不看她地说:“你自己走回去吧。”
于曼颐终于意识到,自己刚才那一推,是闯了很大的祸。
她大门不出惯了,第一次感受到人与人之间脚力的差距。黄包车夫半个时辰走的路程,她走了一下午,还因为不熟悉绕了远路。
到家的时候天都黑了,门房开门后见是她,立刻怪道:“小姐,你怎么能看见集市好玩就不回来了呢?这都什么时辰了。厨房里还有些剩饭,你快去吃了吧。”
于曼颐不动声色地问:“是我三妈这样说的么?”
门房回答:“她是个善人,还替你在于老爷面前解释了不少。”
于曼颐点点头,说:“她的确体贴。”
她这一下午走得小腿鼓胀酸疼,人太累,甚至都没了食欲。她盯着抬上的几碗冷饭,想到今天没人会在意她来厨房偷拿,甚至没人会在意她不在房间里,一不做二不休,将饭碗一并端起,直接往地窖的方向走去了。
她还真没和宋麒一道吃过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