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麒为自己竟然是于曼颐的备选而忧郁,这忧郁让他第二天讲课的时候都非常落寞,甚至于好奇起那位留洋的表哥到底攻读了哪门学位。若是对方攻读的是比他更专业的基础科学专业,那在于曼颐眼里,是否在请教算数的时候,他宋麒也不过是个备选——他宋麒何曾当过旁人备选!
宋备选越想越不悦,自己坐在备课室批改扫盲班的试卷,往日能混个及格的全给了不及格。改到中午休息时,方千进门打量了一会儿他青黑的脸,而后转身出去,再进门的就成了于曼颐。
宋麒不知道于曼颐是否又是来请教他算数习题,即便问了他也只不过是一个退而求其次的备选。两个人在桌面两侧静默地坐着,于曼颐似乎在纠结,而宋麒也在斟酌。
漫长的斟酌后,宋麒忽然抬头,开口道:
“你表哥学的什么专业?”
“我想给报纸兼职插画。”
……
连门外偷听的方千都感到一丝迷茫。
“你说什么?”于曼颐鼓了很久勇气才开口,根本没听清宋麒问什么。而后者愣了片刻,似乎突然反应过来,立刻改口道:“你说什么?想给报纸兼职插画?”
“对,方千说,你们报纸一直缺插画,”于曼颐满脑子画室的学费,忙不迭解释,“我上次画的那些你说能用,我还可以画的,只不过需要你预支一笔薪水。方千昨天带我去了城东一家画室在招学生,我想去,但是有一笔学费……”
她依然延续了自己说事情事无巨细的习惯,而宋麒越听越舒展,越听越了然。等到于曼颐终于说完,他清了清嗓子,开口道:“你……表哥没有从国外给你汇过款么?”
于曼颐被他问得摸不着头脑:“我表哥读书的学费还是于家出的,他怎么会给我汇款呢?”
“所以你也没有去问过他,”宋麒用陈述的语气说,“你想学画,而学费不够,于是你首先来找我。”
门外偷听的方千听到此处,忽然翻了个巨大的白眼。
“……若是我不成,你或许才会去询问你表哥,将他当做备选,”宋麒有条不紊道,“巧了,我这里,恰好缺一名插画,而且我可以给你预支工钱。总之,你首先来找我实在是找对人了。”
于曼颐此刻当真是满脸写满了茫然。此外,她忽然发现,笼罩了宋麒一晚上和一上午的忧郁不见了。这忧郁真是来得莫名,去得也莫名,让她走出备课室时忍不住地把这一怪相与方千进行探讨,担心宋麒出了什么事。
然而方千让她放宽心,不必在意宋麒,拿到预支的薪水去交学费就好。两人吃过饭后她又将于曼颐带回学堂,后者似乎仍对宋麒的状态感到不安,于是方千拍拍她的肩膀,语重心长道:
“曼颐,你当真不必在意他的情绪。正如我娘从小就教育我的,我今天也来告诉你。”
“男人,都是傻的。我以前还当宋麒比旁人好些,但自从来了绍兴,我发现,他也是傻的!”
方千神色太严肃,于曼颐忍不住笑了一声。她没有说话,只是在心里默默想,宋麒不傻的。
宋麒……是很好的。
学堂见闻(三)
◎拱桥(已替换)◎
手里有一笔自己赚来的钱,对于曼颐而言是很新鲜的体验。但她本质还未为这笔薪水付出劳动,因此她此刻可以被视为预支了赚钱的体验。宋麒询问画室收费后便给于曼颐拿了三块大洋,比学费还要多出半块。
于家并不缺钱,但女儿们并无持有财产的资格,这便是自古女子都会将金银打成首饰,当做嫁妆的原因。于曼颐以往听那些话本时便替她们难过,她们的财产总是固定的,只会遭受损益的,因此便有了许多为钱发了疯的桥段。但凡这钱是能增益的,能失而复得的,这世上定不会有那么多女人为一匣首饰沉江跳河。
赚钱的愉快体验过一次,就知道这比指望一笔嫁妆可靠的多。但于曼颐又很清醒,自己这薪水来得并不牢靠,本质是借着宋麒与方千的关系走了一条捷径,她接下来还有许多事要做。
大洋比铜板大一些,沉一些,三枚摞在一起,沉甸甸放在手心,又沁了一点手心的汗,由于曼颐从学堂带到了画室。她趁着中午学堂休息来报名,窗户和门都是刚刚支开,里面坐一名画师,三十左右,穿青灰色长衫,外面挂着被颜料染了色的围裙与袖套。两个人面对面坐下后,他和于曼颐自我介绍道,他叫苏文。
这名字很秀气,他人也很秀气。于曼颐除了宋麒外第一次与于家之外的男人单独说话,紧张得掌心纹路里全是汗水,将大洋交出去的时候,银面上都被她攥出潮湿。
苏文一愣,看向窗外万里无云,奇怪道:“来的路上下雨了么?”
于曼颐急忙摇头,说:“是太热了,跑出汗了。”
苏文笑起来,眼角纹路能看出比她和宋麒年长。他将大洋收起来,从抽屉里取出一张报名表推给于曼颐,玩笑道:“不必着急嘛,我开到晚上。”
“下午还有扫盲课的。”于曼颐将那报名表接过,垂眼一扫,看到了许多待填的空格。她拿起苏文放在桌上的钢笔,从自己的名字开始,一框一框地填进去。
“扫盲课?”苏文若有所悟,与她闲聊,“你便是扫盲课上那两位乡绅家里送来的小姐之一?姓游?”
“你知道我们?”于曼颐很意外,抬头看看他,又低头一心二用地书写,“我不姓游,我是于家的,我叫于曼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