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半是发火,半是埋怨,说个不休。唐衍文的面色也就一寸寸地缓和过来。随着蒋小福坐回床上,他回答了最后一个问题:“没事。”喝完重新熬的药,唐衍文对蒋小福道:“这下可好,成药罐子了。”这药方出自宫里出来的一位老太医,研究许久,斟酌数次,才开出这样一单复杂的药方,其中不乏名贵的药材,需得每日三遍按时按量服用。蒋小福安慰道:“没事儿,又不是吃不起。”唐衍文听他胡说八道,勉强一笑:“什么话!”蒋小福蜷坐在唐衍文身边,有一搭没一搭地聊天,没说几句,不知哪句话又惹了他不高兴。唐衍文拧着眉头,绷着嘴角,盯着他的神情愈发沉郁:“好啊!之前让你出师和我离京,你就不愿意,现在看我这个样子,更是要有别的打算了!”说到最后,他发起狠来,冲着床沿用力捶打几下,迸发出一句:“我还没死呢!”“你可真烦人!”蒋小福很感慨地发出了评价,随后轻声道:“你养好病,真要走,我就跟你走,行不行?”这句话来得毫无预兆,唐衍文一时怔住了。蒋小福不理他,说完就跳下了床,披上衣裳往外走。身后传来唐衍文的声音:“你去哪儿?”“茅厕!”头也不回地溜出来,蒋小福并未走远,只绕到堂屋里坐着——陪唐衍文聊了这么一会儿,他真是打了十二分的精神,很快就感到心神俱疲,不得不找个借口遁走。垂首坐在椅子上,他累得一动也不想动。现在的唐衍文简直有些像当初的自己,而他反而尽量收敛脾气,只差好言软语了。想到此,蒋小福自嘲一笑,发现自己以前确实不大讨人喜欢,这样看来,老头也算是容忍无度了。而现在,报应可不就来了吗?他现在已经不去想两人之间有多少感情。多年以来,是唐衍文将他与贫苦欺辱隔了开,给他一个华贵安逸的世界,这份牵绊,不是轻易可以抹杀的。现在唐衍文这样需要他,他不想成为自己最看不上的那种人。蒋小福开始每日出入唐府。年末正是堂会扎堆的时节,轻易推脱不得,他每日往来穿梭于春景堂、唐府和各处宅院之间,累得实在吃不消,后来索性在唐府住下。寒冬腊月,还未飘雪,但天地已像冰封一般,整个儿的僵住了。唐衍文穿着常服,好整以暇地喝了口茶,像个赋闲的老先生一般坐在椅子上。扭头看了眼窗外,他忽然转头对蒋小福说:“唱完这回,别去了。”蒋小福站在屋子中央,正摆出种种身段,捏着把扇子随手比划,听闻此语,并不受干扰,将扇子遥遥一点,他只在嘴里做出回答:“干嘛不去呀?”唐衍文这日精神不错,故而情绪也很稳定,温和地重复了一遍:“别去了。”蒋小福溜他一眼,停了手上的动作,走过去圈住他的脖子,埋下头问:“不去也行,你拿什么报答我?”唐衍文握住他的手,微笑着没有答话。蒋小福也就没有说话。两人难得这样有说有笑,他感到一阵平静安宁的喜悦。然而没过多久,唐衍文的呼吸忽然乱了一下,他拍拍蒋小福:“拿烟来。”蒋小福略微变了脸色,顿了顿,抽出手来,默然地走出去。唐衍文则起身上了榻。片刻后,蒋小福端着烟盘回来,上面摆着两杆翡翠烟嘴的烟枪,旁边一只拳头大的润泽瓷瓶,以及细细的签子。他将盘子放在炕桌上,打开瓷瓶,用签子挑了烟膏在灯上小心翼翼地烧。这烟膏色泽褐黄,质地黏软,乃是市面上品质最好的烟膏。轻轻松松地,很快烧成了蓬松的大烟炮。将烟枪递给唐衍文,他问:“再烧一个?”“不要了。”他还是不喜欢鸦片。但是没办法,心口抽痛的情况发作得越来越频繁,以致于没有发作的时候,也感到胸闷不适,这份不适像阴魂一般盘踞不散,让他日复一日地变得烦躁。在大夫的提议下,他终于同意吸食鸦片。这是行之有效的良药,吸一个烟泡,就能明显感到呼吸都松快几分。舒适地叹了口气,唐衍文放下烟枪,自嘲道:“没想到我也有今日。”蒋小福偏头笑了笑:“是呀,禁烟禁了一辈子,最后还不是吃上了。人得服老。”这是玩笑话,可唐衍文立刻就阴恻恻地冷笑一声:“放心,我活不了多久,不出一年,你就可以找个……”见他又要说话带刺,蒋小福也跟着嗤笑一声:“行啦!你少冲我发火,把我气跑了,别人可没我这份烧烟的手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