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侧头望了会儿窗棱间透出的光影,又翻了个身将脸埋进被子里,最后总算强迫自己闭上眼,沉沉睡了过去。这日,严云生来到王小卿处。每隔几日,他总要来一次,不为别的,只因王小卿勤学好问,不仅学台上唱戏的功夫,到了台下,写字念书、吟诗作对、行令打牌,都肯细细学来,严云生也就当仁不让做了这名杂学师傅。京城寒暑难熬,屋子里放了冰盆,暑气由外间漫进来,经冷气一裹,就不那么燥热。王小卿执笔悬腕,墨汁透过纸面,须臾干透,乃是规规矩矩一个“卿”字。“不错。”严云生贴近了些,笑道:“今儿原本是公务耽搁了,你非要我来,就是让我看这笔字?”王小卿抿了抿嘴,不知如何作答。身后却有人掀帘而入:“是我让他请二爷来的。”蒋小福不请自来,径自坐下,不等对方答话,又冲王小卿一点头。王小卿会意,抽身离开,留他二人谈话。严云生没料到这出,上回一番深情控诉,他在事后回想起来,多少有些后悔,认为自己输了面子。这时候看见蒋小福,他是又尴尬,又隐隐期待。不待蒋小福开口,他一撩衣摆坐下,拿出若无其事的态度:“事到如今,你还找我做什么?”蒋小福想的却不是这件事。他没兴趣打哑谜,开口便问:“二爷,是不是你?”严云生一愣,神情有了片刻僵硬:“没头没尾的,什么意思?”蒋小福冷面不改:“是不是你让钦差去招惹粤海关的?让谁?”他忽然灵光一闪:“那位佟大人?”严云生静静看他片刻,忽然一笑:“说什么呢?”“老头已经拒绝了六爷,不会帮他,那佟大人更是非亲非故的,就算是受了贿,也不至于忘恩负义栽赃到老头身上,那粤海关监督如何就认定是老头要办这件事呢?最有可能的,便是在佟大人眼中,事实就是如此,因此与粤海关交涉时,也不曾遮掩。我昨儿才想起来,上次我在花园子门口碰见你,就是去给他送盘缠,我猜,是你冒了老头的名,让他去办这件事的,对不对?”受了一通质问,严云生却越发温和:“蒋老板好大本事,对我呼之即来,挥之即去,如今又判上罪了。”“我判得可对?”“且不论我有没有做这件事,就算我让佟大人帮忙疏通,也不过是为了本家兄弟,仗义相助,或许这佟大人自认为是唐大人的嘱咐,或许他办事糊涂,牵连他人,都说得过去吧?我不过是个小小幕僚,一没行贿,二没害人,这桩事情没办好,罪可不在我。”严云生直直看着蒋小福,气定神闲:“你蒋老板凭什么来兴师问罪呢?”蒋小福见他只管胡扯搪塞,知道是问不出什么准话了:“不敢。我只好奇一件事——你和六爷应当没有这样深的交情,值得你担这么大的风险。”严云生手握折扇,轻敲桌面,仿佛对这个话题很感兴趣似的:“或许,我是拿人钱财□□呢?”蒋小福摇头,不信:“你若是为这个,大可以在仕途中有一番钻营,哪用等到现在。”这话说得笃定,严云生脸上的笑意顿时消散得无影无踪。定定地看了蒋小福一会儿,他还是笑了,轻声道:“或许我就是财迷心窍呢?或许,我就是想捞一笔钱去捧小卿,尝尝做老斗的滋味呢?”蒋小福蹙眉看着他:“当真?”严云生站起身,理了理衣袖,半笑半恼地看着蒋小福,说了最后一句话:“我怎么样,与你无关了。”说完,他不待蒋小福再说,径自出了屋。蒋小福认为自己流年不利,特意拜了好多次老郎神。可惜一个人若是倒了霉,那么接下来定是源源不断的倒霉,正所谓“祸不单行”,连老郎神的法力也不能照拂。先是唐衍文被参的消息在市井中传开,加上现在官场宴席中,蒋小福都不再露面,于是闲言碎语渐生,说唐大人受了圣训,不再以戏曲自娱,近日绝口不谈乐律,平日会客,皆深衣布袍,以示恭俭。可见,蒋老板的好日子恐怕到头了。不信?你看那风靡京城的《金谷园》,才过了多久,现在可还有戏园子在唱?不是戏不好,只是唱戏的人过气啦!你再看当初恨不能为蒋老板写起居注的严二爷,不也去捧王小卿了嘛!做戏子的,关窍就在一个“捧”字,没人捧,任你再大的本事也翻不出浪花。蒋小福不怕闲言碎语,但这番话蛇打七寸,无关真假,对他有弊无利,可谓狠毒。这还不算完。早在嘉庆初年,徽调在民间就占上风,可惜皇帝下谕禁唱梆子、乱弹、弦索、秦腔,总之是以昆弋为贵,这可让唱昆腔的戏子们得了意。昆腔与徽调,一个占了大雅之名,一个得了民间追捧,谁也不服谁,一直明争暗斗,徽班的戏子拿蒋小福一直没有办法,谁让他背后站了个惹不起的唐大人呢,民不与官斗,是以双方还算相安无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