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摇了摇头:“我看你不像做官的料子。”佛荪一听,当即瞪了眼:“什么?”“怎么?”蒋小福不屑道:“你看看做大官的人,个个都是威严持重,谁像你一天舞刀弄剑,瞪眼呲牙的?”“好啊!寒碜我?”佛荪本就看重仕途,并且引以为傲,谁知道自己的一通打算讲出来,居然受到了嘲讽。他一伸胳膊,勾住蒋小福的脖颈肩膀:“你听没听过雍正皇帝看《绣襦记》的旧事?”蒋小福莫名其妙:“没有。”既然他没听过,佛荪就讲给他听。原来有一次,雍正皇帝看杂剧《绣襦记》中《打子》一折,这出戏讲的是唐朝常州刺史因为儿子迷恋□□并沦落街头,气得痛打儿子的故事,雍正帝听得满意,赏赐唱戏的伶人,然而就在这时候,此伶人随口说了句“不知现今常州刺史是谁”,雍正皇帝勃然大怒,斥责其“优伶贱辈,怎敢问起官员?”佛荪阴恻恻一笑:“然后,雍正皇帝就命人把那伶人杖毙了。蒋老板,这个故事可好听?”蒋小福骤然受此羞辱,气得曲起手肘往后一顶,可惜佛荪早有预料,同时放开手往后一跳,毫发无伤。蒋小福更气了,破口大骂:“你这人莫不是有病!你有本事杖毙我啊?你打得过我吗?手下败将!”佛荪见他还敢发疯,哪壶不开提哪壶,脸色一变,彻底黑了下来:“你再说一遍?”蒋小福本来只是胡闹,见他似乎是真生气了,对他那点惧意又占了上风,加上心里也反应过来,是自己方才说话不好听,于是缓和了脸色:“不说了。”佛荪板着脸,继续刺他几句,见他先是愧疚,随后又被自己说得生气,却是极力忍耐,果真是不再回嘴,于是将手往身后一背:“不说算了,告辞。”他离开蒋小福的屋子往下楼,一面走,一面勾了嘴角,还是觉得蒋小福有意思。蒋小福眼看着佛荪招惹自己一番,悠哉离去,明白自己这是又被他消遣了。消遣就消遣,不算什么巨大的代价。只是,蒋小福默然垂下眼睛,轻轻叹气,觉在佛荪面前待一个时辰,就能用光他一整日的精神。他缓缓从外间的柜子里取出烟具,回到自己屋里,也没让周麻子伺候,自己点了烟灯,娴熟地烧起烟泡来。烧好烟泡,蒋小福侧卧在床上,正准备借用鸦片烟让自己放松放松,就听外面儿传来周麻子的声音:“小卿和花老板来了。”蒋小福也不起身,只对外说了一句:“不能叫小卿了,要叫王老板啦。”小卿和花天禄掀帘而入,小卿三步并作两步,跑到了蒋小福面前:“师兄!”虽然蒋小福刚纠正了周麻子,他还是张口就是“师兄”,蒋小福听了也懒得再说:“你们怎么一块儿来了。”当日蒋小福被佛荪抢走,周麻子曾去找过王小卿,可是不巧没见着面,后来王小卿知道时,蒋小福已经回来了。虽说看上去没误事儿,他心里还是觉得愧对师兄,这些日子就总是上门来嘘寒问暖,以示他做师弟的情谊。花天禄等他拉着蒋小福的手说了半天闲话,才笑着开口,回答了蒋小福之前的问题:“我们恰巧在班里商议排戏,就一块儿过来了。”蒋小福随口问:“什么戏?”王小卿立刻扭头,作势去拉花天禄,可是动作毕竟没有说话快,花天禄已经回答道:“就是咱们之前唱过的《巧遇》”这话说了一半,蒋小福明白了。他现在是个吃大烟的烟鬼,已经在台上丢过人了,有名气的红戏子,谁还敢和他同台呢。王小卿风头正盛,足以取代他的位置。花天禄是个戏痴,在他眼里,戏大于交情,这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情。他转动眼珠看了眼王小卿,见他面色有愧,再看向花天禄,花天禄眼里果然是一片坦荡。拍了拍王小卿的手,蒋小福满不在乎地说:“好。”王小卿很关心蒋小福,一会儿说他瘦了,一会儿让他少吃两口烟。蒋小福旁若无人拿着烟枪,领了这份情,但并无悔改的意思。末了王小卿终于忍不住,问起佛荪。蒋小福想了想,言简意赅地答道:“他,还行。”回答完这一句,蒋小福自己先感到了轻松,仿佛说服了自己。在外人看来,他的确是将从前的生活恢复起来,一如往昔。至于往后还能唱多少戏,他倒不怎么在乎,日子总是照常过下去。他也看出来,花天禄和王小卿现在交往过密,是个合作无间的架势,这很好,他甚至有些羡慕,一个人能这样坚定地相信和追求某种事情,心里就会安定许多。不像他,活成了一匹陈年的丝锦,带着华美的光泽躺在柜子里,供人欣赏,走向悄无声息的死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