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小卿点点头:“我听师兄的。”“那就好,出师的事儿,问题不大,不过是钱的事儿嘛!二爷也拿不出多的,师傅那头也不肯吃亏,余下的钱我来替你出,算我这个做师兄的也出一份力,说出去呢,你的身价高些,也是好事。”王小卿感动不已,眼泪又汪了出来。蒋小福也有几分自我感动,倒不是因为帮王小卿,而是发觉自己越来越懂得哄人开心,屋里哄一个,外头哄一个,全都服服帖帖,可见自己并不像传言说的那样孤傲刻薄,反而应该是很讨人喜欢的。蒋小福哄好王小卿,又收拾了一些礼物,让他回春景堂去。随后他回到唐衍文身边,嘀嘀咕咕地讲述了今日见闻,末了点评道:“他倒是真心为小卿考虑。”这个“他”说的是严云生,唐衍文道:“严二这个人活得糊涂,只是还算懂戏,在梨园行内反倒容易成事。”“你最精,看谁都糊涂。”“好好的,怎么又骂人?”“夸你呢!”蒋小福换了个姿势,拉住唐衍文一只手,放在自己手中摆弄,那手骨骼分明,只剩一张皮裹着骨头,让他怀疑自己用力一握就能握碎了。“我跟小卿说了,不够的钱我来出。”唐衍文听到这里,生出些兴趣:“你这个师弟到底有什么神通,严二也就罢了,你也这么惦记?“你别惦记就成了。”蒋小福眼珠子一转:“也不单是为了他。徽班的确是吃香,往后出息了,也能给师傅养老。”这话其实没说全,他指着王小卿养老,是因为不一定能指望自己,不一定能指望自己,是因为要守着唐衍文这个病人,这一守,谁知道要守多久呢?唐衍文听他这样说,想的却是另一回事:“你对你这个师傅,也够仁义的了。”“他待我不坏呀!”蒋小福说道,有点儿得意:“虽然也是因为我有本事,他犯不着和银子过不去。若是没了他,我不知道在哪儿做花子呢,这样论起来,还有几分感激他。”“他待你不坏,我待你可是很好,怎么不见你感谢我?”“我不说谢你的话。”唐衍文笑道:“为什么不说?”蒋小福也笑了,挽住他的手臂,不肯回答。唐衍文给他的一切,不是感谢二字可以说得清的,他现在愿意陪着他,也不单单为着报恩。唐衍文一定明白,所以不必再说。朔风吹了整日,入夜后,竟然飘起雪来。须臾间,就成了漫漫大雪。天地间冷寂无声,只闻落雪簇蔟,一如岁月静止,庭院里的枯树青枝却转瞬白头。蒋小福与唐衍文吃过元宝状的饽饽,催他去睡觉。唐衍文不乐意:“你还管起我来了?”蒋小福反驳道:“我成日像个丫鬟似的给你端茶烧烟,我不管你谁管你!”说完又望了望窗外飞雪:“那就喝点酒吧。”他很有兴致地找来一壶酒,在炉上温了片刻,触手生温。将酒倒入杯中,他朝唐衍文举杯:“过年好。”唐衍文朝他一笑,没说什么,仰头喝了手中这杯酒,将空杯推过去。蒋小福给自己满上一杯:“没有你的了。”“嗯?”“老太医说了,不许饮酒。”唐衍文无从反驳,只好看着蒋小福自斟自饮,颇为写意。他这日因为过年的缘故,格外精神,此时夜深人静,喝不上酒,一时怏怏,累积的疲惫也涌了上来。蒋小福察言观色,连哄带催,果真让他放弃了守夜的想法,决定睡觉。及至躺在床上,唐衍文又难以入眠了。他阖上眼,心里却能想象出外面银烛高照,长明灯燃,远处遥遥传来爆竹声响,让他总是不能平静。窗户忘了关严,寒风顺着窗棱的间隙闯进来,发出近似呜咽的声音。唐衍文睁开眼看过去,心想蒋小福在旁边的屋里,大概还没有睡,不仅没有睡,可能还在偷偷喝酒。经过这些日子,他也看出来了,蒋小福是安心要陪伴他,细致入微,还懂得收敛脾气,简直像换了一个人似的。这全是为了他。他感到心里轻轻地抽痛。不知道为什么,他近日总是这样,一想到蒋小福,就要感到心痛。而一旦任凭自己深入地想下去,就要想到许多旧时的片段,例如戏台上艳而不俗的杨太真,会在唱念的间隙里朝他所在的隔间悄悄飞一个眼风,又如私下里与他争执呛声的蒋小福,有时候真够难缠和烦人的。这样一个蒋小福,蒋老板,名满京城,矜贵如斯,是他一手塑造的。他还想到刚才蒋小福说“过年好”的神情,瞧得出多么关切,多么真心,好像自己长长久久地活下去是件多么好的事情。可是谁知道下一年,他还能不能留得住他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