蒋小福止住了脚步——这声音听着,像是小卿。屋里又安静片刻,蒋小福实在好奇,又见那窗户留了个缝儿,心想:“这简直是邀请我去瞧瞧嘛!”其实他大概猜到了。梨园行里的戏子,这种事太寻常了。不过因为是小卿,他就好奇得了不得——这么个清清爽爽、柔柔弱弱的孩子,是被谁带偏的呢?这么想着,他走近窗边,往里看去。屋里陈设简单,一张楠木小床,垂着白轻绡帐,帐下是一双鞋,和一副跌落的山水小屏。床对面是一对桌椅,上面墙上挂着副细巧洋画。王小卿就站在画前,窸窸窣窣地穿衣裳。这时,那帘帐内伸出一只手,熟练地将帐子向上卷起来,挂在金钩上。随着这番动作,床上就显出了花天禄的脸。“跑这么远做什么?”花天禄笑着说了句话。他本就是语如春风的人,这会儿嗓子略沙哑,这句话让他说得又低又酥,仿佛整个人幻化成了某种精魅,专勾魂魄。虽然撩起了帐子,他却又半躺下去,用手撑着头,另一手拢着锦被,就这么要躺不躺地说话。王小卿背对他,轻声做出回答:“谁让你拉拉扯扯的呀。”话里也带着笑意。花天禄问:“急什么?明儿不是也没戏么,住一宿再走吧。”王小卿穿好了衣裳,走回来坐在床沿边:“让人看见。”说罢,他又想起来:“我来的时候,还瞧见师兄了。”花天禄握着他一只手,不甚在意:“你留下来,他也不会知道啊。”王小卿道:“我也晓得这个道理,但心里还是有点怕。”花天禄就又笑了,没再阻拦。他向来不屑于那些逛趟子打茶围的老斗,反而喜欢自己这样的同类,都是戏子,谁也不会看不上谁,又都是好模样好嗓子好身段,不比那些老朽自大的臭男人值得喜爱吗?何况,戏子的一辈子,也没什么盼头,日子这样寂寥,何妨从彼此身上汲取些许安慰呢。懒懒地调整一下姿势,他告诉王小卿:“依我看,你师兄,未必什么也不知道呢。”王小卿吓了一跳:“真的?”“你怕他做什么?”“也不是怕。”王小卿红着脸,喃喃地说:“就是,怪不好意思的。”然后他追问道:“师兄真的知道了?”花天禄安慰他:“我也是瞎猜的。放心吧,你师兄又不是学堂里的先生,就算知道了,哪里又在乎这个。”两人絮絮叨叨,又说了会儿话,王小卿果真告辞离开了。走出房门,小院里微风阵阵,暗藏花香,静谧无人。王小卿提着心,一面走,一面叩问良心,是不是应当主动告诉师兄呢?可是,这要怎么说得出口呀!还是算了。蒋小福站在楼梯上,悄无声息地看向楼下堂屋。严云生坐在椅子上,蒋小福只能看见半截身子,就见他握着扇子敲打手心,敲个没完没了,忽然动作一顿,他又清了清喉咙。蒋小福收回脖子,心想:“他来干嘛的?”下了一级楼梯,又想:“不能是为那个事儿吧?跟我可没关系啊。”严云生是许久不曾来找蒋小福了,今日忽然来访,不怪蒋小福生疑。带着满腹疑问,蒋小福磨磨蹭蹭下了楼。严云生见了他,也是颇不自在,不咸不淡地寒暄几句过后,他切入正题,说明来意:“是诒德堂的一个小徒弟,说是天赋极佳,殷采芝专门托我来请你,教他一两出昆腔,打个好底子。”蒋小福有点惊讶:“哦,你是为这事儿来的?”严云生疑惑道:“你以为是为什么?”“不为什么。”蒋小福心虚地移开目光,忽然恍然大悟——他一定早就知道小卿的事儿了,不然怎么会捐了官呢!好好一个吃瓦片的少爷,忽然生出官瘾,大概就是因为这个了。情之一字,果真伤人不浅。严云生来求这个人情,本来是挺尴尬,可是看蒋小福对自己似瞟非瞟,若有所思,不知是个什么意思,少不得将尴尬暂且压下,补充道:“原本我也说了,我在你这儿并没有面子,可是那殷采芝托的人,与我当初的上峰交好,彼此牵带,我如今身在官场,推脱不得,只能来向你讨这个人情了。”蒋小福听出严云生现在结交的都是贵人了。他犹豫道:“可是,我已经决心不教别人。”严云生一皱眉:“为什么?你能教三宝,为何就不能添一个人?”“不是这么算的呀。”蒋小福对他正是同情,故而十分耐心地解释道:“教三宝不费什么事儿,花老板对我也没什么指摘,换了别人可不一定,前些日子我不是教了些徒弟么,你可听到他们怎么议论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