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在此巧上加巧,蒋小福和周麻子,由一名随从领着,也走进了槐荫堂。这里原本是一处大户人家的宅院,虽然房屋布局全都重新修葺改造过了,但院内的亭台楼阁和花草林木,都保留了当初的风韵,比普通的堂子更大气广阔。蒋小福头一次到这里来,边走边在心里评比,末了还是认为比花天禄的地方差一些。差就差在全无雕琢痕迹,不像个堂子。一个堂子,若太像寻常人家,反而要让来客不自在的。走过游廊,进入一处小花园子,今日会客的场所不是室内,而是在这小园子中的八角亭内。亭中灯烛通明,照在纱帘上,整个亭子好像成了黑暗中一处闪着琉璃光芒的景观。亭外的暗处朦胧不清,但有金桂飘香,与谈笑人声一起传出来。想必几人谈得不错。他走上前,掀开帘子。佛荪正是兴致高昂,一眼就叼住了他:“蒋老板还算给我面子,来得很早嘛!”随着这句话,他就见蒋小福扫视座中,随后有些怔怔地朝他一笑,走过去落了座。这一眼笑得恍惚,但佛荪没有留意,转头问道:“严兄看蒋老板,可还认识吗?”蒋小福随着这句话看过去,在秋夜清爽的微风中,听他答道:“一如昨日。”蒋小福垂下眼帘,毫无反应。他在此之前,一直盼望着严鹤来,那种情绪,大概类似于盼望着见一位老友,是令人温暖的愉悦。然而严鹤真的从天而降,出现在眼前时,他忽然似大梦惊醒,这才发现不到一年的时光里,日月如梭,早已让自己面目全非了。他经历的落魄,受到的羞辱,忽然变得真实而难以承受。所以此时此刻,他只是羞愧。那句“一如昨日”听在耳中,他心里像被刀子剜了一下,立刻就尖锐地疼痛起来。如此种种,体现在脸上,就成了木然。这时佛荪的声音又响起来,是笑着招呼大家喝酒。佛荪只当蒋小福的反应是孤高冷淡,这一点他是很赞赏的,自己的人,陪坐是陪坐,但不应该四处献媚来事儿。而且看蒋小福的反应,他猜想应该是不认识对方了,既然不认识,以蒋小福的为人,当然是懒怠搭理。在蒋小福内心惊涛骇浪的时候,众人已经转移话题,聊到了官场。双方地位和立场不同,然而统一地对家国大事不感兴趣,聊官场,不过是聊彼此那点合作的生意。“早几个月,我就透了一只鼻烟壶出去,给军机处那位葛大人。”佛荪一口酒一块肉,讲得十分得意:“现在那几位,都托人来问呢!我只说是远房亲戚的朋友,识得高人,千辛万苦才求回来的,不是我不愿意孝敬各位大人,实在是拿着银子也没处买啊!”约翰,也就是余兄,深深地一点头,问道:“那么我们这次带来这批货,也不好全卖出去了?”佛荪当即向前探身,竖着拇指朝约翰一比划:“余兄高见!这物以稀为贵的道理,放之天下皆准。我已经放出话去,就说我找到了那位朋友,托他当个说客去了,若是不能成呢,损失我担着,若是能成呢,哎,先到先得呗!哈哈哈!”余兄连连点头:“大人办事,果然周全。如今军机处几位大人,可好相与吗?”“放心!”佛荪一挺身又坐直了:“都是熟人!”余兄又闲聊起来:“如今京城里禁烟的条例可还严苛吗?”“禁嘛,是禁的,不过管不到南面儿去。”“听说军机处的几位大人里,也不全好这一口,更一些大人对此厌恶至极……”佛荪听到这里,打断道:“是有这么个人,不过这就更不必担心了,这位唐大人,已经不幸捐馆啦!不瞒你说,这位唐大人于我不大相熟,倒是换上来的葛大人,于我早就相识……”佛荪说这番话时,严鹤极力掩盖住惊讶的神色,拿着酒杯喝了一口,眼神却是朝着蒋小福扫了过去。蒋小福无动于衷,宛如木雕。如果蒋小福单单只是不表现出熟稔的态度,他很容易理解,可直到现在,连看也不看自己一眼,显然就是刻意回避了。再者,唐衍文不在了,蒋小福怎么会和佛荪搅到一块儿的?他拿不准蒋小福是个什么意思。另一面,蒋小福觉得从没有如此难捱过。他虽然可以强作冷淡,总不能直接扭过头去,所以余光里看得清清楚楚,严鹤的视线正牢牢锁在自己身上呢。他没体验过这样的感受,不是单纯的不自在,而是含羞抱愧,仿佛露了怯。佛荪在那儿说话,他终于忍无可忍,瞪了严鹤一眼。严鹤受了他这一瞪,不知从中看出了什么,短暂地一怔,随后竟是微微含笑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