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时,蒋小福按捺脾气,好生同他讲道理:“我当然愿意常来看你,可有时候没空嘛!好比明天,我就要去查家楼唱戏呢!”可是唐衍文不打算讲理,只是很冷静地答道:“那就不要唱了。”蒋小福气疯了,由着性子将他骂了一顿,最后还是松了口,答应下来。周麻子转而问起另一件事:“六爷那儿,咱们真不去送送?”严鹤办事迅捷,今日果然和约翰相伴离京,此时此刻,大抵已经出发了。对于此事,周麻子是乐见其成的,他和蒋小福共同生活已久,忽然院子里多出一个严六爷,他是无论如何也适应不了。不过出于礼节,严鹤既然要走,他认为还是应当送一送的。谁知道蒋小福竟然不去,这倒是有些令人纳闷。“要是回去晚了,老头又要阴阳怪气。”蒋小福作此解释。其实昨晚两人已经算作送别,该说的已经说完,无非是彼此珍重的话,也说好第二日各自忙碌,无需再送。蒋小福这时便不肯食言。虽然在此事上食言并不是什么坏事,但他和严鹤自有一种恪守距离的默契。周麻子听罢,认为好像在理,又好像不完全在理,一时没有接话。过了片刻,蒋小福又道:“他这笔生意做完,应该很快能回来吧。”周麻子“哟”了一声:“人家又不是京里人,来干嘛?”马车颠簸着拐过一道弯儿,蒋小福身躯一颤,忽然如梦初醒:“哦。”蒋小福撩着帘子往外看,目光越过街上的行人,越过远处的屋檐树木,遥遥看了眼天边。他知道苍天白日下伫立着褐色的城墙,隔断半截天光,在城墙外是凹陷的护城河与灰扑扑的石桥,在望不见的更远处,应当是野色苍茫的另一片天地。一阵寒风起,蒋小福眼睛受了凉,一眨眼,有些酸涩。放下帘子,他在厢内端正坐好,知道快到唐府了。与此同时,严鹤骑着马绕过京城外那片稀疏的树林,勒紧缰绳调了个头,看向京城的方向。约翰恢复了来时的那身打扮,将自己包裹得严实而雄壮。骑着马过来与严鹤并肩,他似乎明白这位好友的心情:“我从你们的佛法里听过一句话,大概的含义是:你错过的东西才是你真正拥有的。我想,那是因为留在心中的印象,是永远美好的。”严鹤斜觑了他一眼:“你讲的生意法门我很愿意听,这些歪理,就不要讲了。”驭马回转,他率先沿着最初的方向继续前行:“走吧,赶路要紧。”他对这趟生意很有把握,但此次南下,并不只为做一次性的买卖。他既有弄到广珐琅的路子,就不甘心赚一笔便罢,如今这些海商、买办、通事、官员与豪绅,利益牵扯众多,要做成一桩生意,许多功夫是在人身上的。他希望借此机会将这广珐琅的买卖流程抓在手里,布置一张牢固的大网,网上是牵制互利的各方势力,而网内,将是巨大的财富。“几个月的功夫,至多半年。”他在心内盘算:“等我抽出身来……”他怀着满腹筹划,愈行愈远。蒋小福抵达唐府时,的确比预计的时间晚一些。刚走到屋外,就听里面传来哐当一声,不知是砸了什么东西,随后是唐衍文的声音:“滚出去!”随后,曼娘气冲冲地走出来,低头一抹眼泪,抬眼就见蒋小福和唐府的管事站在面前。她红着眼睛,气势依然汹汹,先是冲管事的低声道:“我就算是个奴婢,也没有这样糟践人的,好好的说了句‘时辰晚了,该吃药了’,哪里说错了吗?不知怎么就犯了他的忌讳,冲我发起火来!”蒋小福见她委屈得很,还能有条有理地与管事的叫板,很觉新奇,于是一眼不眨地听她控诉。管事的无以应对,只好是苦笑。没等他苦笑完毕,曼娘又瞪了一眼蒋小福,扭头走掉了。蒋小福因为每次见她都要挨瞪,所以习以为常,并不在意。走进屋内,就见唐衍文站在窗前,一只手撑在桌上,光线从背后照过来,形成朦胧的影子,唐衍文的身形和面容都看不清楚,于是轮廓愈加凸显而瘦削,乍眼看上去,几乎是力不可支的模样。地上则不出预料摔了一只碗,药汁淌在地上,屋内就满是苦涩的药味了。见到蒋小福,他往前走了几步。这回离得近了,蒋小福能够看清他的面目——他白着一张脸,嘴角紧抿,是气狠了的样子。蒋小福心里一跳,面上却是一挑眉:“看我做什么,我可是一下戏就赶过来了!查家楼的掌柜非要纠缠不休,问我明年在不在他那儿唱,又问封箱戏唱什么,我总不能不理!”说着,他理直气壮地走上前,搀扶住唐衍文,又替他抚了扶胸口:“这么冷的天,站窗前吹风?你可真不要命了,上回不就是赏雪赏出来的事儿吗?再说今儿也没下雪呀!现在难受不难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