严鹤听罢,福至心灵地问:“这又是为着你那位唐大人?”蒋小福仿佛是有些羞愧,好像做错了什么事,讪讪地扭过头去。至于为什么羞愧,他并不肯细想。片刻后,他找到了别的话讲:“唐府那边来了消息,说毓祥已经受了惩治……”他将得来的消息讲述完毕,严鹤点头道:“我已经知道了。严家这回,要遭殃了。”蒋小福借酒消愁,喝多了。摇摇晃晃地走到一张烟榻上靠着——这烟榻本在里屋,严鹤不吃烟,就将它挪到外间,便于靠着看书——他偏过头问严鹤:“六爷,我很好奇,你为什么要这样对付严家?”他问得直接,以致于严鹤原本情绪低沉,还是被他逗得苦笑一声:“蒋老板,这话问得真不客气。”蒋小福待人不讲道理,只讲感情,在他心里,记着严鹤待他那点好处,再加上自己租了屋子给他住,算得上是严鹤的恩人。又有交情,又以恩人自居,他觉着自己是可以问出这番话的,故而严鹤说他“不客气”,他还要偏过头反问:“问不得?”或许是受他感染,严鹤看他一眼:“我没什么不能对人言的。你想知道,我便讲给你听。”严鹤拖了把椅子,坐在蒋小福面前:“当初严二把事情搞砸了,毓祥得知严家越过他,和京官联络,十分不满,于是将严家的商馆贴了封条,又借口私贩鸦片,将我大哥扣押在牢里。随后我便收到一封家书,说家里正和毓祥商谈,不免花些银子,总可以谈妥,让我别再联络京官,看好手下人,不可妄动,以免再招来毓祥记恨。”说到这里,他问蒋小福:“合情合理么?”蒋小福觉得热,脱了马褂,又软软地躺了回去:“合情合理。”严鹤嗤笑一声:“可翌日又来了第二封信,是我最信任的一位朋友寄来的。信上说,严家已经招认,是我指使手下在商船中夹带鸦片,以图暴利,与我大哥及其他人无关。”像是觉得有趣,他问蒋小福:“你说,我该相信谁?”蒋小福思索片刻,就已明白,这个问题是不需要回答的:“他们这是要断臂求生,牺牲你手下的生意,换严家的平安。”“断臂?”严鹤失笑:“严家恨不能我从没存在过,这哪是断臂,这是终于摆脱了我。”说到这里,他似乎又嫌自己说得多了。“总之,我的全副身家,连人带财,都被扣住了。即使如此,本来也没什么,不过是从头再来,可那封信言辞凿凿,生怕我轻举妄动,坏了他们的好事。”他眼内藏着冰冷的笑意:“我偏就不让他们如愿。”“所以你就将计就计,让毓祥做你的刀,替你惩治严家。”严鹤收敛了笑意,面无表情地看向蒋小福:“日久见人心,就是一句屁话。不仅你见不着,我也看走了眼,以为人心总是肉长的,捂久了总能生出几分真情实意。可惜,天下人若是都能日久见人心,世间岂会有那么多恩怨。”蒋小福是没有家人的,按理说无法感同身受,可那句“不可妄动”和唐衍文的“不可与人斗气”简直异曲同工。好似被人揭开陈年伤疤,才发现旧伤依旧在,并没有因为搁置就痊愈。他叹了口气。严鹤又道:“你大概想骂我心狠手辣,不是好人了?”蒋小福摇了摇头:“他们对你不好,你要报复,是没有错的。可毓祥会拿他们怎么着呢?下狱砍头吗?”严鹤向后靠着椅背,看向窗外:“说不准。等阿良回来就知道了。”蒋小福这才发现阿良不在:“阿良去哪儿了?”“去广东了。严家怎么样,我说不好,可我是从此没有立足之地了。我让阿良去做个收尾,若是还有能变卖的生意,就换了银子,若是还有愿意跟着我的人,就安顿好他们,等我回去。”严鹤保持着后靠的姿态,仿佛是很气定神闲地对蒋小福一笑:“若是什么都没有,我就跟街上的花子没有两样了。”蒋小福凝神看他,看他笑得眼神发亮,其间的笑意却飘忽不定。严鹤告诉蒋小福,等阿良回来,他就要搬走。“你要去哪儿呢?”“我也没有打算。大概先找个落脚的地方,再寻些做生意的路子。”蒋小福认为这话听上去很不靠谱,一拧眉头:“你不会真落到街上当花子吧?”“不至于。”严鹤道:“我还是有几分本事的。”蒋小福怀疑他是自吹,不肯接话。“不信?”这下严鹤真笑了:“原来蒋老板看我是个无用的纨绔。那么等我做了花子,到这里讨饭的时候,你可要赏一口饭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