刚这么想着,就听严鹤接了严云生的话:“久闻不如一见,听了蒋老板的贵妃戏,才知唐明皇昏庸得有理。”这本是随口一句称赞,然而此话一出,蒋小福立刻变了脸色,冷笑一声:“唐明皇是我辈供奉的神明,你这人好不知礼!”对于混迹梨园堂子的人来说,这话当然是冒失,然而严鹤向来不是此道中人,无知者无罪,其实算不上冒犯。可惜蒋老板不管这个。骂完了人,他在心里反思自己——原本还看这人顺眼,哪知道一开口,竟是个不知轻重的呢。蒋小福刚训斥一句,还在酝酿余下的话,就见周麻子从不远处一路小跑过来,抑扬顿挫地喊:“哎哟!小老板!”跑至跟前,他急急忙忙把蒋小福拉扯到一边,开始咬耳朵:“那个天杀的吴小顺,闹到王老板跟前儿去了,说你恃宠弄权,容不得师弟,擅自要赶他走……王老板发了脾气,叫你回去呢!”蒋小福这才想起来还有这么个人。自从把吴小顺关起来后,他就忙着筹备堂会,竟把这人给忘记了!蒋小福认为这不算什么大事,然而师傅一声传唤,做徒弟的是要即刻赶到的。他扭头对严云生匆匆说了句“告辞”,随周麻子离开。严鹤随口一句恭维,换来一句训斥,倒也不生气。目视着蒋小福离去,他转头对严云生发表了见解,语中含笑:“早听说京里的戏子与寻常戏子不同,原来都是这样有脾气吗?”“六哥,你别在意啊。”严云生有心袒护:“小福那样的人,那样的身份,若不冷着些,早被人欺辱了去。相识久了,才知他私下里是极好的人。”话里话外,透着他与蒋小福万般亲近。严鹤听出来了,就不便多说:“嗯,戏班里供奉老郎神我是知道的,是我一时忘了,言语不当。”严云生又神神秘秘地“哎呀”一声:“其实,他倒也不是为这个。”“不为这个?”严鹤问:“那是为什么?”严云生凑近他,压低声音,把当初说那句“听了蒋老板的戏,才知史书没有骗人”的故事讲给他听,最后又道:“你那番话,何其相似,犯了他的忌讳了!”严鹤又问:“那人不是捧他么,能有什么忌讳?”严云生学蒋小福似的冷笑一声:“那可不是什么好人,虐待戏子名声在外,小福那时候,也不知道怎么过下来的,好在那人没多久便暴病而亡,当时还差点害小福惹上官司,若不是我们大人帮衬,恐怕还有牢狱之灾……”他嘀嘀咕咕说个不停,严鹤静静地听他讲述,没有接话,也没打断。春景堂后院,王翠盘坐在烟榻上,拿着一支烟,徐徐地吃一口。寻常人吃多了大烟,难免影响容貌,落得个面黑牙黄的下场,王翠不知怎么调理的,反而日渐痴肥起来,脸上白里透红,颇像一尊佛。他不急也不怒,正如佛像一般慈悲:“你这孩子,我只说找你来问问,不知道你去了唐府。既然去了,回来再说就是,着什么急?”蒋小福站在塌前,没有分辩。王翠手边的茶杯空着,他便上前倒了一杯茶,又回到原地垂手而立。他还是孩童时被王翠买回来做了戏子,到现在,已经许久没有在师傅跟前立过规矩,如今要做,倒也一派自然。王翠见他不说话,笑意又浓了几分,将一番话说得九曲十八弯:“小顺不懂事,还有脸闹,我已经打过了。你是当师兄的,管教归管教,别跟他计较。我说句不好听的话,花无百日红,他的本事不如你,但好歹也拿得出手,多个人帮衬,总比多个人结仇好。”蒋小福无所谓:“您做主就行。”他知道王翠年纪越大心眼越窄,总担心春景堂有朝一日改姓了蒋,只是堂子里就他一个人撑得起场面,暂时没法子罢了。其实吴小顺并不重要,关就关了,赶就赶了,要留也没什么关系。可惜他这番态度让王翠会错了意:“你是不是以为,我偏袒小顺?”蒋小福自觉解释不清,只是摇头。王翠叹气,烟枪在桌沿上磕了又磕:“我是半截儿身入了土的人啦,徒弟教不好,赶出去丢了饭碗,总是造孽的事儿。”这话说出口,蒋小福彻底闭嘴了。从后院离开,回屋的路上,他就嘱咐周麻子:“小顺的事儿,往后别管了。”周麻子不敢多问,答应一声,又道:“严二爷来了。”严云生来替唐衍文送戏银和赏封。按唐府的规矩,给所有人的戏银向来是从蒋小福手里给出去,赏封则是当天唱完当天给,严云生送来这份是给蒋小福的。戏银都有大概的定数,赏封却不一定,全看主人家的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