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照显然早想到了应对之策,颇为成竹在胸地一笑,“老师,学生有一计策——老师不若一张口便举荐学生任主帅之位。”
陆陵一怔之后顿时蹙眉,“长明,以你的资历,任副将尚且勉强,担任主帅是绝无可能的。”
“学生知道,老师提议学生担任主帅后必定引来今文经学派剧烈的反对,届时,老师再假装退一步,举荐我当副将,此事想必便十拿九稳了。”文照略有些得意地微微笑着:“大宁人的性情总是喜欢调和、折中的,譬如你说,这间屋子太暗,说要在这里开一个天窗,大家一定是不允许的。但你主张拆掉屋顶,他们就回来调和,愿意开天窗了。”(注1)
“这个说法倒是有意思。”陆陵初听只是忍俊不禁,待捋着胡须细细思索一番,越想越觉得似乎正是这个理儿,神情也渐渐转为严肃,“也好,那为师便同你演一出戏。”
……
因此,今日朝议看似众臣争议得厉害,其实几乎步步都在文照的掌控之中……只除了最后那意外的插曲。
“你怎么突然请愿要一同前往凉州?”
周棠这厮避着不肯见她,文照便深夜悄悄潜入他的宅邸,硬是从床上把人薅了起来。
对她此番如同登徒子的行径,周棠似乎也早有预料,他丝毫也不惊讶,拢了拢衣襟,淡淡地说:“就许你去凉州挣军功,不许我也去?”
文照轻轻“啧”了一声,“我们之前不都说好了么?”
“那是你哄我的。”周棠嘲讽地勾起嘴角,微微摇了摇头,“我可没有答应。”
文照道:“之前周梧坑你去并州,你还老大不乐意的,怎么如今反倒上赶着去险境?”文照说着,忽然敛起了所有表情,定定地看着周棠,语带责备地道:“你不是没见过战场,你该知道那儿有多危险。”
“可是富贵险中求不是么?”周棠抿了抿嘴,不肯低头,“我之前被周梧压制在太史令的位置上,待了那么久不能挪动,可去了一趟并州,我就升为尚书仆射,还封了西乡侯,这是我在南阳周氏挣扎求生那么多年都得不到的。”
周棠眼帘微垂,幽幽道:“若是我此番能从凉州活着回来,说不定就能压过我的兄长了呢?这是我多年夙愿,还请文左丞不要阻拦。”
文照并不为他的话语所动,“这是你的真心话吗?”
周棠紧绷着脸,不肯直视文照的目光,“自然是。”
“那好,”文照点了一点头,故作自然地道:“我会同马燕商量,将你安置在另一支偏军处。”
“文照!”周棠蓦然抬头,不敢置信地看着她,见文照仍旧面色平静,他终于羞恼,一咬牙,道:“好!我实话实话,我就是担心你!马燕是什么人你我都心知肚明,我不放心你就这样孤身和他出征,我怕你活生生地出发去凉州,结果连一具完整的尸首都回不来……”
在文照犹如实质的目光的注视下,周棠的头垂得越来越低,终于红着脸闭上嘴,不肯再看她。
文照柔了声音,温和道:“我这回怎么会是一个人去呢,成飞和阿良他们颇善武艺,组织部里有许多可用的人才,北军屯骑营也有不少将士愿意跟随于我,学派此番也会大力相助,我不会像去并州那样孤立无援的。”
周棠听完并没有更好受,反而愈发幽怨地道:“所以你宁愿任用那些外人,也不愿带上我?”
文照似笑非笑地道:“我并没有不愿带上你啊。”
周棠狐疑地睨着她,“那之前你还说让我留在洛京……”他微微一怔,“你指的不是这一次?”
文照缓缓点了点头,“此次出征前往凉州,待动乱平定即刻便要回师京城,并不足以让我治理好凉州,我所指的,从来都是下一次。”
她从周棠的床榻上站起身,行至窗边,今夜月光朗朗,文照的目光飘忽至那清晖粼粼处,她定声道:“凉州动乱百年,缘由有三,一是异族日益强盛,袭扰边民不止;二是当地官员尸位素餐、不作不为;三是朝中对凉州长期的漠视与冷待。正如于博所说,如今的凉州是大宁身上的一处毒疮,毒疮不愈,大宁不兴。”
文照霍然回身,正对上周棠略显失神的眼眸,她道:“所以,光是打赢这一仗,只不过是治标不治本,凉州的根本问题不解决,北戎迟早卷土重来,朝廷只能被迫陷入无休止的战乱,拖累全天下的百姓一同为此买账。”
她微微地笑起来,声音并不响亮,语气却坚定异常,“我或许能改变这一切,或许不能,但无论如何,我想试一试。”
柔和月色下,文照的眉眼清朗一如往昔,周棠看着她,忽然想起这话她曾经也说过。
之前赵瑜因受巫蛊之案的牵连,眼看就要受死,旁人都避之不及,唯恐受到牵连,只有当时只是区区一介尚书郎的文照,她就坐在自己面前,也似这般平静却坚定地说“我想试一试”。
从初入洛京的平凡士子,到如今的宁亭侯、古文经学派的新秀,眼前此人的境遇分明已经天翻地覆,她却仍旧只是微微笑着,好似什么都没有改变,她还在说“我想试一试”。
周棠为她深深倾佩,同时却也忍不住为她感到深深担忧,明知她决定的事再不可能更改,却还执意道:“凉州是个深渊,远非并州那处小泥潭可以比拟,那是个虎狼窝,是个无底洞,你就那么确定,你能打赢此仗,全身归来吗?”
“或许,我该谨慎一些,说我也不能确定。”文照笑意不改,一字一顿地道:“因为我从未在凉州领兵作战,我官职不高,家世不显,爵位也只是亭侯,甚至……我是一个女人,可我还是觉得,我能做到,因为我是——文长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