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边方春兴》,唐,高……什么,我不认识这个字,我先查一下。”小达勒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头。
有个坐在大厅喝咖啡的客人笑着说:“骈,读pian,第二声。”
那牧女边擦洗杯子,边笑道:“你还说教我识字呢,小达勒,你还要好好向老师学习才是。”
被这番言语刺激到了,小达勒赶紧拿着书本蒙住了脸,嘴里却还在磕磕绊绊地念着诗句:“草色青青柳色浓,玉壶倾酒满金钟。笙歌嘹亮随风去,知尽关山第几重……”
看黎芝娴在旁边洗碗碟,牧女走过去,对她说道:“我来吧,芝娴,你去教教小达勒读古诗。”
女人的身上有很沉重的酥油香气,黎芝娴抬头看了看她,最终还是选择把碗碟都交给了她。
她走到小达勒的对面坐下。
小达勒察觉到对面坐了一个人,悄悄把眼睛从书本前挪了上来,一看发现是黎芝娴,又心虚地低下了头。
黎芝娴说他:“不懂的可以问,不懂装懂才是最可怕的,小达勒,你刚刚做得很好。”
有了黎芝娴的这句话,小达勒才敢把立起来的书放下,黎芝娴拿起那本书看了看,发现是一本带注释的《唐诗三百首》,封面还写着边怡的名字。
她随意地翻了几页,发现小达勒是每一页都有在认真读,有不少字的上面都标注了拼音。
幸好小达勒还学会了拼音。
“边怡姐姐对我太好了,我问什么她都会教我,只是她要考研,我也不好经常请教她,又觉得网上很难搜到正确的答案。”小达勒发愁地说。
既然小达勒都这么说了,黎芝娴才直接开口问:“你想去上学吗?”
上学这个词,曾经在小达勒的生活里想都不敢想,他只知道要给巴桑和旺姆分担生活的压力。就算现在黎芝娴提出了这个问题,在思量过后,他还是只能摇摇头:“不行,我去上学的话家里会忙不过来的。”
“有什么忙不过来的啊?我当你的资助人,学费生活费我给你出,又找了人替你们放羊,旺姆和我住在一起不会有事,巴桑在马厩照顾马匹也不会有什么意外。”黎芝娴不免把音量提高了一些,她只是想劝动小达勒。
但小达勒就像一头即将被主人卖掉、不愿离开的固执牦牛,死活不愿:“不要!我就要一直在又苍原,我不需要上学。”
黎芝娴发觉自己的语气着实有些咄咄逼人了,于是又放缓了和他说:“你难道要一辈子都在又苍原吗?万一以后又苍原倒闭了不开了呢?到时候我能做的还是把你送去上学,但那时候就已经晚了。”
此时的旺姆已经去睡午觉了,还没下来上班,和旺姆玩得好的那个牧女听到了,便过来和黎芝娴一起劝她:“小达勒,你去和旺姆巴桑商量一下吧,上学没什么不好的,你上学的时候,就让芝娴替你照看你家,你就安心上学去,以后考了大学赚了钱再报答他们不就好了?”
可越是好言相劝,小达勒就越是急眼,他扔下书本就跑了,留下一句:“我才不去上学!”
黎芝娴觉得有点头疼,她再一次怀疑自己正在做的事情不是正确的。
旁边那个教小达勒读“骈”字的客人,全程目睹了这边发生的事情,叹气道:“黎老板,还是要多多做思想工作才是,上学的确很重要。”
晚上,黎芝娴开始搜索学校的信息,查到了几所县城的初中,但已经是晚上了,也不好打电话过去给招生办问。
发愁的时候,她只能想到陈令禹。
陈令禹正在医院,接到了黎芝娴打来的电话,便走到医院的楼梯间里去。
“晚上好,吃饭了没?”陈令禹问。
“吃了,不过没吃很多,不太有胃口。”
听黎芝娴这有气无力的声音,陈令禹就知道她估计又是遇上什么烦心事了,询问道:“怎么了?和我说说呗。”
这话说得又暖又温柔,太让人有倾泻的欲望了,黎芝娴便把今天劝小达勒上学的事情跟陈令禹都说了,说着说着还哭了:“你说,我这么做是不是有点冒犯了?小达勒会不会觉得我没有考虑他的感受?”
黎芝娴扯了张纸巾,擦了擦眼泪鼻涕,又继续说:“其实我知道小达勒在担忧什么,小孩子的心思都很好猜,但小达勒就是太懂事了,我才想让他上学,靠读书去改变他们家的命运。”
陈令禹当然明白黎芝娴心里那种恨铁不成钢的难受,于是说道:“嗯,我懂你的意思,打个比方,小达勒去上学的话,以后就有可能去到西城定居,至少住到城市里去了;但如果小达勒不上学,他们一家就有可能永远留在扎拉措和又苍原,你不想小达勒因为又苍原的安逸,而放弃了一个有可能的未来。”
“没错,是这个意思。”黎芝娴握着手机,点点头道,“我发现我真是泪失禁体质,我一激动我就会哭。”
倒也不是真正的泪失禁,黎芝娴在面对高压的时候能给自己绷得很紧,绝不让自己产生一丝裂痕。可一旦她开始放松下来,向陈令禹宣泄的时候,就会很容易流泪。
重逢后的相处,让陈令禹又发现了黎芝娴许多不为人知的一面。
其实她远没有面上看起来的那么云淡风轻,她总相信能者多劳,她也相信高处不胜寒,更不愿安稳下来,所以她忙忙碌碌又纠纠结结。
以前陈令禹只是单纯觉得黎芝娴不是应试教育的料,但现在他明白了,黎芝娴只是不愿白费力气到高考的内卷上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