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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章(第1页)

散落的春水被他用软毯聚在了一处,再轻手卷进了臂膀中。他往那张旧檀床边走,无可避免地掂了掂掌上的重量,那确实是男人的筋骨,不算轻,但脊梁一线总归是瘦,瘦得连脊椎都隐约摸得到,一路骨花薄淡地开,只有些许皮肉覆在上面。怕不比刀重上多少,他又掂。周檀垂下的手指略动,但也懒得张开眼看,一把山水屏风被推过来扮作隔断,他拥着锦被侧起身子看,只看到影影绰绰的身影续上了灯烛,展开了北地十三部的域图。他在静默里记起今日奔波得灰头土脸的大萨满,活了一个甲子的人,追鸡撵狗身手矫健,在驻地里上跳下跳地呼叫着寻自己,见了面却分毫不言语,只把头点得像个棒槌。“阁下,如此笃定?”“天命所在,无往不胜。”老人并不沧桑的眼神注视他,缓慢地讲话,又缓慢地走,抛下个谜团似的背影。窗开得大,隐约看得见长悬的星河,传言那是十三部的生之来处,他们自天地尽头来,也终将在天火中沉眠。“天命。”他翻来覆去地在舌尖上滚着两个字,重新张开的眼飘无定处地往掩着垂帘的窗外落。宽衣的声响窸窸窣窣,重甲缓缓落在另一侧,周檀避而不看,安神的香却要不依不饶卷着向鼻尖扑,直到他在浓郁至极的醉人气味里呛出了声。赫连允闻声,敞着衣过屏风,垂下眼来看他通红的鼻尖。一把身段戳得像墙,几乎是昏天黑地地迫近了压来了。周檀仰头便看得见露出的半张胸膛,血一样的刺青伴着疤痕长,几乎把十余年的腥风血雨摊开了叫人看。周檀怔着蹙起眉,觉察不对。他在昏沉沉的香底嗅了又嗅,把鼻尖揉了又揉才扯出声:“曼陀罗药力虽强,不该用得多。我箱中留着商家的安神息,明日叫清明换上吧。”“破月郡的商氏?”来人索性又落了座,离他半远不远地靠进椅背。这距离说模糊也模糊,说亲近也亲近,周檀在半尴不尬里撑起身子,连往身后塞了三四个枕靠,将后背都整个陷入,终于舒坦了些。“商氏先祖本是破月部的王族,在流亡时南下,凭着破月弓得了元嘉帝的青眼,得了一郡之地。后人从商的多,现下的中州商会,便是商家主商衍之的一言堂。”“纵横南北,货物连南洋都能到,是个人物。”他不再问下去,只是站起身熄掉了炉中正旺的香木,盖住了愈发浓厚的香息:“早些歇息。”夜里风烛摇晃,人也睡得安稳,一把屏风不过是层蒙着的绢纱,搁得甚至有些像是自欺欺人,偶尔侧身擦过,眼似乎还看得到眼,雾里看花水里也捞月。北地的夜长,天亮的不早,周檀在蒙了层雾的天色里一路走,草场上姑娘也多,三三两两簇着嬉闹,赫连聿去了佩剑,在帐前磕一把生茶佐味,没水没杯也有滋有味。姑娘们的嬉笑总悦人耳,听来像是铃铛响,聚在一处的人头个个年少又亮丽,只是有些穿罗裙梳高髻,有些披着短衣露膝盖,甚至有些挂了甲衣散了发,急匆匆地要往瀚海马上翻。营里的短号正响,催得人三步两步腾身上马,发都来不及束起。这人把茶叶嚼成了瓜子,粗糙的绿在舌尖翻,领子敞得极开,在凉风里大言不惭地吹。“公子……”她远远喊人:“又去驯马啊。”周檀懒得看她,困在一处久了,便发现这群人口舌不饶人,风骚的话在空荡荡的脑壳里满把抓,嘴皮子像是秦楼楚馆里带几厘利息借来的,飘到哪处哪处都带起意味不明的笑声。他离得远,都听得到有人掩着袖子笑:“这都睡在一处了,啧啧啧。”“那是,公子这把腰,比营里的烧火棍顺眼多了。”“死在穷发秃子手里算什么,我看啊,不如牡丹花下死,做鬼也是好。”被闹得头疼的人跃进马房扯中了来不及逃跑的白马,他伸着手在马槽的豆子里翻搅,捏出两只还显得红艳的樱桃。“春分。”他冲着角落叫人:“你又在藏甜,还想不想要一口牙了?”女孩呲起牙笑,刚啃完半筐樱桃的嘴,张得像个血洞:“公子,您那帐子里多得是,您做什么还来和我抢。”大君冷着眼驱走了叽喳喳交头接耳的一群鸟雀,连名带姓地叫人:“赫连聿。”满嘴的碎茶登时呛了喉咙,她咳得迎风掬了一把泪,在周围的又一轮嬉笑里系了领子往营里去。周檀卡着女孩的脖颈看那一口长得参差的牙,脸上挂出了惨不忍睹的神色。菩提又拖着摊子过,不合时宜地插话:“公子,吃糖人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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