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安吉洛的尸体在室内停了一晚上,待到次日,汤米从小方窗望向阴沉的天。失落天堂的春季,雨天和阳光一般会交替出现,可那段日子里汤米总感觉阴雨连绵。汤米在春天降生,春天与母亲一同赋予了他生命,如今它又要夺走他的好父亲,这也许是人类延续所需要的报酬,可汤米不愿承认。
原因早忘了——为什么没有去教堂,而是在家。楼下的神父被请来做祷告,他喝得酩酊大醉,领口斜敞着进了门。木头的门栏差点让他摔个跟头,两个昏黄的眼珠子在眉毛下面晃荡,却不是看死者,他连同眉毛在内的褐色的毛发形如枯槁,气息奄奄地落在头上。除了安吉洛家的三个人外,还有一个胖的男人和两个穿黑色西装瘦高小伙子站在屋内。汤米望着矮胖男人的脸,很熟悉,可怎么也想不起来他是谁。神父走上前,除他自己外,每个人都闻到了酒气。他开始祷告,干裂的嘴唇,祷文似乎从墙壁的缝隙中发出来,或者从的圣心教堂传来,震的汤米心里发痒,他望向母亲和姐姐,她们都紧闭着眼,双手合十放在胸前。
“愿神的圣名在地上永蒙称颂。阿们。愿所有离去的信徒藉着神的恩典得享安息。至仁至慈天主,生养救赎吾侪。咸欲为得天上永福,恳求怜视马可·安吉洛赦其在世时,凡有获罪于主,或思或言或行。命天神圣弥额尔,保护指引。于身后险路,使魔鬼不至肆害。免堕地狱,获升天堂,享主圣容。亦赐我将来同伊在天上,觐主圣容,睹万善万乐之美好。阿们……”
神父的黄眼不再晃荡了。诵完经,他先一步走出了家门。在一旁沉默不语的胖男人拿出钉子,长钉被小铁锤打入父亲的棺材板,矮胖男人对汤米打了个手势,汤米终于想起他是谁了,男人是锅炉房的帮工,他铲煤快铲了许多年,汤米看他铲了许多年,后来汤米去别的地方谋差事,才会忘记他。汤米和他抬起棺材的一头,四个人扛起棺材走出低矮的门,母亲早早地穿上黑色的丧服,带着伊莎贝拉在后面跟着。下葬的地方在郊外,而不是两条河以东的失落天堂公墓。安吉洛一家住在城边。前往郊外的路上,神父说着安慰的话。汤米看见湖面有野鸭嬉戏,天空像照片一样灰白单调,他们慢慢的走,母亲哭了一路,她总是在掉眼泪,神父的安慰也不管用,这次是因为没有几个人来为马可·安吉洛下葬。到了郊外的小墓园,棺材被放进提前挖好的长方形土坑。神父继续祷告。到了献花的环节,父亲的老友阿巴迪才匆匆赶来。汤米记得,当时他笑着说希望马可不要因为迟到而记恨他这位老朋友,接着又像孩子突然撕心裂肺地恸哭,跪在草地上祈求原谅。神父站在小墓园的入口,其他人静默地立在原地。
汤米把花放到坑边的土地上。占据了他生命长河中重要部分的人被囚禁在刚好能装下一个人的箱子里,马可的灵魂已归天国,看着黑土一点点盖住父亲狭窄简陋的棺木,看着与父亲那些欢笑的、哭泣的、悲伤的、幸福的、惘然的记忆被埋葬在土层之下,他开始想起起对美国最初的印象:他们下了轮船,拿着简便的行李步行了几个钟头,那会儿是仲夏,太阳高挂在头顶但到处都湿乎乎的,散发着猫尿和汗液的恶臭,等他们刚到火车站,一辆钢铁巨兽尖叫着向站台边的汤米疾驰而来,毁天灭地的轰鸣一刻不停,黑烟弥漫在它行驶过的上空,磨损严重的车轮与铁轨擦出火星,伴随着刺耳的尖叫,小汤米吓得瑟瑟发抖,母亲让他安静,拉着他和伊莎贝拉走进车厢,老马可提着行李随后跟上。火车拉着面色蜡黄的农民与灰扑扑的工人驶向不同的城市,安吉洛一家几经周转,最终在帝国湾落下脚跟,帝国湾的移民区烂透了,它很大、很吵,到处是混混和老千。在托马斯·安吉洛的印象中,人们像罐装的低廉沙丁鱼一般挤在肮脏潮湿的□□木屋里,没有浴室也没有热水,最初来到美国的前两个冬天,全家人瑟缩在煤炭火炉旁取暖,父亲每天早出晚归却只能拿到一点点钱,晚餐一直是豆子与蔫掉的蔬菜,但他却没有教汤米或者伊莎贝拉像邻居那样在周末到杂货店顺手牵羊。大概是一九零八年,汤米跟街角的孩子王去偷窃一个黑人菜农的番茄,好巧不巧下工回来的马可·安吉洛目睹了一切,他揪着汤米的领子,把他拽到巷子里,他气愤极了,开始用手狠狠地打儿子的背,这是马可·安吉洛第一次打孩子。
“谁教你的?”
“没人教我,是我自己想去的。”
马可当然知道儿子在说谎,他又锤了一下儿子的背:“去偷窃、去抢劫别人的财物都是懦夫才做的事情,你是吗?你长大后要做个懦夫吗?”
“我不是!乔伊他们能赚钱,赚钱的就不是懦夫。”汤米大声反驳道。
马可弯下腰,托住儿子的脸,“你能感觉到愧疚吗?”他拽出汤米的祖母给汤米挂在脖子上的十字架,银饰在路灯下折射出白光,这是祖母为了保佑汤米在他三岁时给他戴上的,“你还能安心做亏心事吗?”
“我只是不想当懦夫,可乔伊说住在这片街区的人都是,因为我们没有钱。”汤米声音变小了,他抓住项链,还在坚持自己的观点,倔强地、但又底气不足地看着父亲。
“难道说你去偷窃就不是了吗?”马可·安吉洛质问道。汤米想要哭了,泪在眼眶里打转,但他还是抿紧嘴唇,不让泪掉下来。马可蹲下来,浅色的绿眼睛直视着汤米:“看清楚,汤米,爸爸才是真正的男人,爸爸每天勤恳工作才是真正的硬汉,而那些偷鸡摸狗之辈和欺凌妇孺的败类不是!他们自认为威风极了,狐假虎威的样子可真令人恶心,是啊,从表面上看,大家都俱怕他们,像苍蝇一样围着他们转,可实际上呢,我的孩子,大家心里都憎恶他们,你好好想想,那是因为他们很厉害吗?真正厉害的人是备受人尊敬的,而不是憎恶!不远的未来,做个被人唾弃的败类还是做个被人爱戴的人,是由你自己来决定的。”说完这一段话,他看着汤米委屈的样子,感到了愧疚,于是马可匆忙抱起自己的小儿子,拍打着他的背,说:“对不起,对不起,爸爸不是故意的打你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