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怎么样?”尼古拉斯在斜后方喊,雨有些大。
在汤米蹲在山姆旁边摸他的脸和检查他的伤势时,山姆开口说:“你手心冒的汗可不少,让我看看——谁出的汗最多就是胆小鬼。”说完还笑了,然后因为扯到伤口而大叫一声。他其实根本不知道这湿漉漉的液体是雨水还是汗,他想找人说话。
“如果再不把他送到巴托洛先生那里去他就真的不好了。”汤米紧皱着眉头回话。
由于时间紧迫,带着伤员的几人只是和瓦伦提诺和尼古拉斯在十字路口打个照面就分手了,他们继续向巴托洛大夫家行驶,几分钟的路程里每个人都在故作轻松,痛苦的呻吟声断断续续地从山姆喉咙里溢出,但保利说什么笑话他都要颤抖着身子接话茬,保利劝他最好闭上那张嘴,省的所有肾上腺素都让他说没了。最后山姆真的靠在箱子上不出声了,眼睛开始迷离,如蓝宝石一样的眼睛在颠簸中飘忽不定,接着一切的嘈杂声都消失了,他的感知中只有汤米和哈蒙交替出现的重影与开合的嘴唇,接着是管弦乐四重奏的尖锐巨响,山姆被两人摇醒了。后来的路程,每当山姆的蓝眼睛快要被眼皮遮住时,汤米都会拍打山姆的肩膀让他维持清醒,汤米心里酸胀又难受,张开嘴却不知道说些什么,只好一言不发地盯着他看。
巴托洛的别墅就在前方。
“我去叫大夫!你俩快吧山姆拉过来。”停下车后,保利小跑着穿过花园,到大夫家门口。咚咚咚,他粗鲁地砸着门,没人回应他就再敲。
哈蒙下车拉开挡板,汤米喘着粗气把山姆抬下来。
“兄弟你可真够重的啊。”汤米咬着牙说。
“我又欠你一回了,哥们。”山姆被汤米抱在怀里时,半闭着眼睛。
“别说话了。”汤米说。
“你一后说不定会欠他更多人情。”哈蒙关上挡板,架起山姆的另一只胳膊。
“……去你的,再受伤的话我的肚子上的疤就比我的蛋还多了。”山姆有气无力地辱骂道。
山姆被抬到花园里,停在鹅卵石铺成的小路中间。保利又敲了一次,可能是感知到了有伤者在附近,巴托洛大夫终于给了回应,他在门里面询问是谁,听到是保利,他才打开一点门缝,刚好能看见他探出的脑袋和一部分身子。
“保利?这么晚了,你有什么事?”
“抱歉,大夫,这么晚了打扰您,有个伙计中枪了需要帮助。”保利对着巴托洛大夫小心翼翼地筛选着自己的用词,恭敬谦卑的态度是汤米从未见过的,保利害怕惹恼医生会让自己重要的朋友得不到好的救治。巴托洛把门全打开了,他光着脚,穿着灰色的丝织睡衣,刚从床上爬起来的样子,漆黑一团的屋内,有一个女人的声音,是巴托洛的妻子,她同样被吵醒了。
“到底怎么回事,亲爱的?”她问。
巴托洛皱着眉头粗略的看了一下山姆的伤,转头对她说:“去把二楼的医疗室的灯打开,有伙计受伤了。”女人上楼了。巴托洛和保利的接过伤员,进到房子里,汤米和哈蒙想跟上却被保利拦下。
“医生这里已经够忙的了,咱就别给人家添堵了,我来陪着山姆。没问题的,你们放心。”保利抿了抿嘴唇,“今天干的好,兄弟们。”
巴托洛大夫的门阖上,牵动着汤米行为的细线也被门切断,他垂下眼睑,木讷的神情竟出现在脸上,头发也变得乱七八糟,雨水和冷汗融掉了发蜡,多根碎发须散落在额头。哈蒙同样无所适从,他也被农场发生的事情吓住了,可此时此刻隐隐的后怕才真正蔓上他的心头。汤米攥紧没干透的外衣平领,水渍从劣质海绵般的呢布中压出。如果是他和山姆一起去接应,也许路易斯、山姆和其他伙计就会安然无恙地回来,托尼的老妈知道后会掉眼泪或者痛斥他们是匪帮。照这么说,如果这群加拿大人走圣劳伦斯海路就不会损失惨重——用损失惨重都无法形容,酒被毁了,他们也丢了性命,走海路或者五大湖都相差无几,警察要么会在失落天堂的边境等着,或者直接在密歇根湖上截停,他们有这个能力,就像在二三年那会儿他们把“托莫卡号”用大炮打了个对穿。汤米抬眼看到哈蒙仍在流淌着鲜血的耳朵,再次低下头。两人站在巴托洛大夫的门前,煤矿车的喇叭声由远及近。
“我想我们该把货送到大先生的仓库,然后回家。”哈蒙开口。
哈蒙在路上什么话也没有讲,这也随了汤米的愿,他甚至感激人与人之间的沉默,他深知再多聊一句,两人都会因为压力线的崩塌而陷入精神混乱,他也不想苦着脸和哈蒙互相安慰,对方大概率也没有倾听男人心里话的爱好。他们把货车停到仓库里,汤米开上他来时驾驶的那辆深蓝舒伯特载着哈蒙回程。
走到某个岔路口时,汤米问:“你回哪边?奥克伍德的公寓还是白桦林?”
“白桦林。”
他在一九三一年下半年才知道哈蒙新买了一套在奥克伍德区与比奇山交接地方的小别墅,离他们初见时的公寓不远,那是个由白桦林和欧洲小叶椴围绕的居所。他是第二个知道的,第一个是送给哈蒙一副洛可可风格油画来装饰会客厅的迈克尔·莫拉蒂。自从知道它的存在后,汤米时不时会提起去白桦林过夜,与那间平层公寓相比,背靠树林的独栋别墅更受汤米青睐。屋子正门是软软的草坪,对面邻居的开放式花园里种了些小叶椴和红花槭,左侧和路之间的距离也种了几颗白桦树。从卧室的窗外看去,向左稍稍弯曲的长满斑驳枝干挡住了停在路边的车。今晚显然不是去过夜的好时候,他们奢求平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