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黄绿条纹的头巾和早晨面包店妇人头上的头巾像极了,汤米低下头,眨眨眼睛:“我下次早点。”
他摘下帽子挂到门口。他本想脱外套,可还是让外套继续留在身上。
“你们最近一如既往的不好过,番茄都涨价到五十美分,我带了些钱。你们说过佛罗伦丝到了上小学的年纪,可惜因为学费搁置下来,现在钱够了应该能去。如果不够,我再拿些来。”他从怀里掏出五张面值为十美元的钞票,放到母亲手里。
“哦……好孩子,谢谢你,每次来都带这么多钱,我们一定给你添麻烦了。”母亲垂下眼睛,把钱递给女儿,“好姑娘,收起来吧。”
伊莎贝拉接过,把钱放到淡黄色的旧包里。接着,她从抽屉里拿出半截蜡烛放到餐桌上,胳膊又伸进抽屉深处摸索,在木头东西碰撞的声音里,掏出火柴盒。她用拇指推开盒子,扣出一根火柴,往侧边划拉,火花冒出,火光在她的虹膜里忽闪。她点着蜡烛,把蜡烛放到客厅大储物柜的上面。屋子里亮堂了些。
“可不要这样说,你们千万不要感到自责!该说不说,我最近接了些来钱快的活计。”汤米笑着说,“现在经济上不像之前那样紧张。别忘了呀,咱们是一家人,帮帮忙是应该的。”
母亲把他拉到餐桌,让他做到椅子上,自己和伊莎贝拉挤在沙发上。他们坐在客厅聊了一会。母亲仍在附近的街区架起摊子卖橄榄果和蔬菜,生意不温不火。他还得知伊莎贝拉找到一份工作——去救济食堂打下手,擦擦桌子或盛稀粥之类的活,工资很低,几乎是没有,但可以每天拿一些土豆和茄子回家,勉强够生活。汤米提出让佛洛依到他那里住,被伊莎贝拉回绝了。对于伊莎贝拉来说,一潭死水般的日子将要结束。一周前,在所有家人的努力下,夫妻俩终于还清债务,终于要为未来而考虑。“一切都会过去的。”她说这句话时,被木窗吱呀地打开,晚风吹进低矮破旧的房屋。可社会日渐走向衰颓,失业人数与日俱增……谁能为未来做担保?
叮当作响,是钟表在提醒,客厅有一个正点叮当响的大钟,这是家里唯数不多没典当出去的贵重东西,除了他,还有伊莎贝拉手腕上的从来没有合适过的手表。在老安吉洛死后,这块不知名牌子的表一直被保存在他妻子的首饰盒里,玛丽每天睡前都要拿出来看,时不时还要叫女儿过来一起,有天晚上,伊莎贝拉和平时一样听着母亲回忆旧事以及数着弟弟从工作地方归来的日子,靠在她肩膀上昏昏欲睡,突然,冰凉的、像锁链一样的东西搭在手腕上,“你应该戴着它。”母亲对她说。伊莎贝拉翻过手表,背面刻着“马可·安吉洛”。
结婚后,戴维斯总是有意无意提起伊莎贝拉手上的表。隐隐的不安感在心头蔓延,果然,一九三零年四月底的一个夜晚,戴维斯威胁她如果再不让汤米拿钱,就要夺走她对与父亲为数不多的念想,伊莎贝拉怎能同意?看着任自己拿捏的伊莎贝拉急得团团转,戴维斯心满意足并早早躺下,可第二天早上,伊莎贝拉不但没有妥协,还义正严辞地说不会让他典当父亲的遗物。这还是汤米修理完戴维斯后,伊莎贝拉说出的秘密:厕所水池与管道连接口外面凸出来两英寸长的废弃管道,新的水管比原来的细,夹层刚好能塞进手表,她把手表藏进去,决定等到丈夫不再打手表的主意时再用晾衣服的钩子拉出来。手表一放就到了他们要搬去母亲家那天。
伊莎贝拉意识到女儿该睡觉了,她温柔地抚摸女儿的头,“宝贝,你该睡啦。妈妈和汤米舅舅需要聊聊,你记得上次舅舅说要带你去马戏团吗?我们要规划一下明天去马戏团看表演的计划。”她把佛罗伦丝领到卧室门口,又蹲下跟女儿耳语几句,捋顺佛罗伦丝的小卷发,起身走到汤米身边。
软软的童音呼唤着伊莎贝拉,妈妈,妈妈,佛罗伦丝呼唤着,她小跑过来,轻轻拉扯母亲的裙角。伊莎贝拉托着她的屁股,把她抱起来,撩起她额头与她父亲一样的亚麻色的卷发。“让外婆哄你睡觉,好吗?”看到女儿被母亲牵着小手走进卧室,她才跟汤米在沙发坐下。沙发弹簧发出尖叫。
“都偿还了吗?”
“你给的钱派上大用场,”她说,“前前后后给了我们两百美元。”
“那就好,我过段时间还会来。”
“托马斯。”伊莎贝拉突然叫出他的全名。“我请求你不要对我撒谎。这钱是哪里来的?我不相信开出租或干别的老实活计能让你一夜暴富。如果你想杜撰一个夜班司机救下住在比奇山上的千万富豪,他妻子为感谢你而强行把你留下来并偷偷在车厢里塞了两百美元的故事,还是打住吧。”
“我不会那样骗你的……我什么时候骗过你?”汤米无奈道,“其实我已经不开出租了,我做些别的事,”
“你在做什么事?我更想听实话。”
“平日里送送货,和当司机没什么两样。佛罗伦丝圣诞礼物想要一个奥林匹克飞行车,对吗?只有中城区的百货大厦有,应该是在……枫叶街238号六层?我上回去那里买过四把木椅——但和那个二手桌子不怎么配套。”
“告诉我,汤米。”
“贝拉,你不喜欢我了吗?”
“托马斯。”
在汤米的沉默里,她终于明白,近乎呢喃道:“上帝啊,你为什么要选择……”
“迫不得已。”
“迫不得已……”伊莎贝拉重复一遍,“这有什么是迫不得已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