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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9章(第1页)

终于李成梧揉一揉额角,疲倦道:“凤儿,我想了很久,你必须留在香港,我们……”他略一停顿,像念投降书那样,边出一口气边说,“不能再这么下去了……”丛飞盯着淡芽色的磨砂酒瓶,半微笑半颤抖道:“什么时候开始,什么时候结束,全凭您自个儿想啰?”杯口的雾化成水珠缓缓滑下,消失在杯底和茶几的一弯缝隙里,李成梧恍惚道:“事情是怎么开始的,好像从刚见着你就开始了,你小时候我便骄纵你,事事都依着你,倘若你一不高兴,一个字儿的气没理顺,我的心就跟闹毛病似的。一转眼你就已经这么大了,再也不是十岁的小孩儿了。”十岁,那是儿子可以睡在父亲怀里,亲父亲的耳朵,趴在父亲背上走街串巷去听戏的年纪。他沉默会儿,继续道:“长大了总该有自己的房子,你喜欢哪一栋,我便送给你吧,”末了他又添一句,“香港的。”抿一口果酒,丛飞舔舔下唇,把玻璃杯重重磕在桌上,笑吟吟道:“既然不要我跟着,何不把我送到非洲去?远远儿的,只当我没有进过你家的门!”“这又是在说什么气话呢,你现在还小,时间长了,什么感情都会淡的,没什么非做不可的事儿。”“你想怎么拉长这个时间呢?在你住的房子门口挂一张牌子,写‘李丛飞与日本人不得入内’吗?”“混账……”“爸爸,”他忽然叫他,声音冷冷的,居高临下,砸在李成梧身上,良久,丛飞继续道,“我饿了。”李成梧道:“让轻玉给你做饭吧。”说着站起身,丛飞忙拉住他,叫道:“让她上来做什么!看我有多么糟糕,多么可怜吗?”他看着李成梧薄玉抛光似的手在自己手里,忽然泄了气,不禁滚下泪,低着头起身,站到李成面前,又慢慢靠近一些,小声道:“我要你来做。”李成梧却向楼下喊道:“轻玉,少爷饿了,给他做点吃的上来。”丛飞把脸射进父亲的肩颈里,极力压抑着,肩膀依旧一耸一耸的。李成梧将孩子的头推到一边,自顾道:“以后要是有什么事,紧急的就打电话,不急的就写信。”丛飞盯着父亲,嘴唇开始颤抖,心里冷了又痛,痛了又冷。他向旁边让开两步,突然脸色一沉,将桌上的玻璃杯朝李成梧劈脸泼去。额发、脸颊、肩膀、领口、长袖……果酒淋淋漓漓落了一身。丛飞骂:“你是个什么禽兽不如的东西!”他挥拳去打他,扔下的杯子碰翻另一个杯子,果酒哗啦流了满桌,他一拳挥在李成梧脸上。第二拳还没落下,李成梧就捉住他的手,将他按在沙发上。丛飞猛地挣出手兜脸给李成梧个耳刮子。啪一声脆响,还没方才的那一拳重,却打得丛飞自己蒙了。一阵沉默后,李成梧起身,也不看他,也不说话,抓过搭在沙发上的蕾丝布,擦了擦手,扔下布,径直下楼去了。丛飞听见轻玉惊呼:“三爷!您的脸……”李成梧道:“我没事儿,也别管他,他不饿,让他自个儿呆会儿吧。”丛飞仰躺在沙发上,气得发冷笑,但是屋里越安静,他的心越慌乱。他恍惚又看见李成梧,他还在跟他说话,他还能闻见他身上的冷香。风掀开一截窗帘尾,传来汽车驶走的声音,他转头一望,天完全黑了。啪一下打开台灯,香槟色的果酒亮晶晶的,沿着桌缘一滴一滴往下滴……丛飞怔怔地看着,犹记起初见时,那个罩在玻璃里的珐琅钟,滴答、滴答、滴答……响了十多年,却在某一刻,机括终于坏掉,光阴断了。万籁俱寂的时候,他才闻到冷幽幽的酒香,刹那间,所有的酸楚和悔恨都从酒挥发进空气,眼泪决堤,他猛地放声大哭,泪眼模糊中,仍见那润润的酒瓶上一圈卡纸,幼苓亲笔写下,灵动轻盈意蕴典雅的一个“梨”字。梨者,离也。凌晨的时候,丛飞在沙发上被轻玉摇醒,她急道:“打仗了!快起来!我们到香港大酒店去找幼苓小姐!”丛飞一骨碌爬起来,更远的炮声自海上传来,电话占线的声音像榴弹的尖叫吱-吱-地刺穿丛飞的耳膜,全港的人们都在打电话,打不通!根本打不通!他扔下话筒,轻玉已经收了个小包裹,给他拿来外套和鞋袜:“快!三爷派来的车子在门口等着咱们!”他们慌慌张张奔出门坐上电讯司的车,街道上冲冲撞撞,人们都在奔向他们各自得知的安全区:“日本进攻了!日本进攻了!”“启徳机场被炸了!”“不要往新界跑!不要去新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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