钟阜城通古坊金风巷南,灵囿庄初四夜中
三月初四,眉月西斜。
上巳节过后的倦慵似乎席卷了全城,亥时初至,钟阜城内多数地方已是一片漆黑,连更声听着都懒洋洋的,充满狂欢后的寥落与阑珊。
占据了整片街航的灵囿庄,就是座具体而微的小皇城,除了沉有贮装跃渊刀的密封铁匣、大到可以航行画舫的人工湖“伏岁泊”,湖畔还有座名为“踏蹄岭”的丘陵造景,岭上不但花木扶疏,更有迂回蜿蜒的铺石山径,通往巧妙藏匿于山石间的血角亭——
关于这个不祥的名字,其由来众说纷纭:
有人言之凿凿地说,亭口昔时并列着一对一人多高的昂角雄鹿,气派非凡,故尔得名,无奈现已不存,空余基座。
也有人说,血角亭位于踏蹄岭的突出部位,如龙角般伸向下方的水泊,亭基位于凸出的岬角,考虑到整座踏蹄岭乃填土堆成,只能说是鬼斧神工。
踞于血角亭,俯视着波光粼粼的鳞片形湖泊,身畔林树蓊郁,雀飞狐伏,宛若置身于大山碧野,但在山色湖景之外,依稀见得远处的檐瓦城墙,这片自然风光竟是被圈在通都大邑中……想出这个点子的人,很难说是天才抑或疯子,也可能兼而有之。
而伏岁泊、踏蹄岭和血角亭,不过是灵囿庄的小爿角而已,便以林罗山的富可敌国,也无复原这片园林的打算,花点钱修葺前厅、办它个几场引人注目的豪奢宴会,炒热话题后,便是脱手的好时机;至于是哪个不自量力的达官贵人一时冲动接盘,而后又将落入何等可怕的钱坑中,想必不是林大爷关心的问题。
距离那惊鸿一瞥般的上巳开门宴,也才过了一天半,此际灵囿庄内已无人迹。
林罗山从城内各处调来的厨子、婢仆、乐工戏班,乃至干练的领班管事们,早在送客后迅速收拾妥适,太阳还没下山便走了个清光,初四整天邸中不曾有人,新漆的朱红大门再度回到铁链深锁的旧景况。
血骷髅摸黑翻过高墙,着地处草长过膝,就像在荒郊野外;本该是伸手不见五指,岂料蔓草间亮着流萤似的微光,有人事先以特殊的漆料在地面石上,乃至墙壁栏杆等留下记号,连缀成两道若有似无、明灭晃摇的蜿蜒路引,直至血角亭前。
她当然不会傻得径入亭中,为此血骷髅提早半个时辰来到,至于白日间乘坐覆有纱幔的豪华马车绕了金风巷几匝、勘查附近形势等事前准备,更不待言。
为此她甚至赶不及出城追赶白如霜,生生与她失之交臂。
按白如霜送来的密信,舒意浓那没用的丫头推说受制于阙入松,不惟难以交出秋家主仆和梅少昆,还求血使大人来救。
白如霜逃出时,乘机带走了浮鼎藏宝的关键人物绣娘,循茯背使童陌颜——化名王俊——负责的那条线出城,这封密信是在中继站所发,距无际血涯约莫还有半天路程。
依血骷髅一贯“互不相知”的御下手段,白如霜不被允许知道无际血涯的正确位置,出入不但要装进麻袋,还得蒙上眼睛,缚住手足,哪怕要解手,都须假手他人才能办到,过程中不知要被吃上几回豆腐。
这样的屈辱感正是统御手段的一部分,难受且无理的压迫看似会引起反抗,其实是绝佳的驯服法门,只消在忍无可忍前予以缓解,人就会无止尽地耐受下去,不断扩延其容忍的极限。
密信由白如霜口述,中继站的头领代笔,笔迹之外,封蜡、印鉴、信中所藏的两造暗语,以及血使大人专用的传信猛禽海东青等,但凡缺一样都不能送达血骷髅手里,真伪毋庸置疑,才令血骷髅如此光火。
事实上,自方骸血不听规劝,执意离开无际血涯,她便烦躁得不得了。
浮鼎山庄一役,己方阵营无疑是受挫的,不但预期的军资金浑无着落,骸血更受了莫名其妙的吐血怪伤,连是何人、何时、如何伤着他的都一无所知,几乎将青年逼疯。
血骷髅与他名为主仆,但除了肉体关系,更有着超越血缘的紧密联系,断不能坐视,无奈倾尽所有资源,方骸血的伤势始终一筹莫展。
她由着他宠幸贺铸源的咬舌子女儿,忍着醋意看他们胡天胡地,想像那根火烫的鸡巴如何悍猛地进出自己湿濡的蜜穴,肏得噗滋作响,而非插着那故作清纯、装模作样的二嫁女子。
方骸血离开时,连抛下一句“不许动她”也无,反而让血骷髅由衷担心起万一贺延玉出了什么事,青年说不定真会与自己翻脸。
想动又不敢动的窝火如毒蛇般啮咬着她的心,血骷髅决定在崩溃前追出无际血涯,悄悄尾随;名曰监视,其实就是放心不下。
方骸血去了舟山不应庐,这并不难猜,毕竟末殇费尽千辛万苦,从陆明矶嘴里撬出通关密语,就是为了让方骸血大摇大摆通过石世修的护山阵图,再以“随风化境”盗其三十年一击的功体,克服怪症。
但骸血上山时有多踌躇满志,下山那会儿就有多仓皇,血骷髅须用尽气力才未现身与他问个究竟——她能猜到,若方骸血发现自己一路跟踪他时,该要发多大的脾气。
青年在潟岸边对林树一顿泄忿,末了沉着苍白瘦脸,迳朝锭光寺的方向去,妇人的心直欲蹦出咽喉,差点没忍住上前拦阻。
张冲已死,青年曾发毒誓不轻见那人之面,下回再见,必有了结;阜山四病中除石世修之外,还有谁的功体能压过吐血怪症,不问可知。
天痴上人号称渔阳武功第一,即使放大到整个北域,恐怕也是公认的第一人,教尊曾再三交待,未有把握击杀前,不得轻易招惹这厮。
袭击通宝钱庄那晚,据报陆明矶本不在庄内,不知何故提前回转,才不得不堆人命擒下。
所幸上头迄今尚未来责,不知是以为招惹徒弟算不得招惹师父呢,抑或单纯只是还没反应过来,也可能是静观其变也未可知。
须于鹤广发武林帖,要在劫远坪召开七砦大会,是仗有天痴撑腰才能做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