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可置信地看着他,连连后退两步:“所以屏翳确实是我们的孩子?”“是。”太一握紧了拳头。“你杀了他?”太一露出难以掩饰的痛苦:“是。”有什么东西哽上我的喉咙,我费力咽了下去,颤抖着咬出两个字:“两次?”太一深吸一口气:“是。”他坦诚得让我没有丝毫转圜的余地,很好。“你一直在我梦里,看着我把过去的一切再经历一次?”“阿应,我……”“别说了!”我再也忍不住,将他推出去关上了门,腿一软坐在了地上。帝俊当初只告诉我屏翳变成凶兽以后的事,那会我就觉得他有事瞒着我,可一直没有机会问,如今才明白,这样的事连太一都开不了口,更不用说他一个外人了。他以为先让我看到凶兽屏翳做的孽,就能更好地理解太一,他想让我接受这个事实,想让我原谅太一,说服自己他的所作所为并没有错。可实际呢?他对屏翳从小疏于管教,从未尽过父亲的责任,屏翳恨他,不是因为他亲手杀了他,而是因为他是他亲爹!屏翳变成凶兽,我和太一都有不可推卸的责任,这样的结果让我怎么接受?我连自己都没法原谅,如何原谅他?逆鳞又开始作痛,明明扯得我每一寸肌肤都在颤抖,我却头一次觉得,比起心里的酸楚,这点痛几乎不算什么了。此刻,我与他隔着一道门,好似隔了千年。不就是逆鳞吗?我不治了,要死便死,去陪屏翳也好。也不知哪里来的力气,我强撑着走出门。太一还在门口,看我出来也不说话,我走一步,他跟一步。逆鳞的光越来越弱,我浑身发软,脚下无力,若不是扶着礁石,几乎要站不稳。太一想扶,被我甩开了,此刻我最不愿意见到的就是他。忽然我感到背后一暖,他又在给我输精气了。这回我没有留情面,甩尾打飞了他,一次,两次,他锲而不舍,爬起来还要再输,以为这样我就能原谅他了吗?我头也不回地丢下一个字:“滚。”太一脚步一滞,趁着他愣神的档口,我离开了水底。岸上是深夜,我狼狈地倚在大树底下,衣裳全都湿了,冷风吹来,更是刺骨的寒凉。曾几何时,我也是有个家的,有夫君,有孩子。现在,我什么都没有了。我漫无目的地走着,留下一条长长的水印,天地苍茫,竟无一处是归途。风餐露宿数日,我择了一处靠水的洞穴暂歇。说来奇怪,我的身体本来每况日下,到了这洞穴以后,却不再变坏,反而有向好的势头。且此处背山环水,草木旺盛,有一片无主的果林,却少有野兽出没,更无寻常人家,尤其适合我清修。甚至有好几次,我明明见到乌云压顶,以为暴风雨将至的时候,那片乌云总会移至两三里外,并不会扰到我。我几乎夜夜会梦到屏翳,梦到那个执行雷刑的阴天,一阵阵雷鸣在我耳边炸响,一声声惨叫喊得我揪心不已。太一面无表情,残酷得像变了一个人,我与他们隔着一道结界,怎么都过不去,怎么喊都听不见,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屏翳被天雷劈得焦糊,一点一点在我眼前化成黑烟。我想把自己的精气全给他,把神魂也给他,可我一点灵力都没有,一点力气都使不上。我叫太一救他,太一冷漠地看了我一眼,一句话都不说,驱散了屏翳最后的魂魄。每次梦醒,我都会被惊出一身冷汗,可我又盼着做梦,至少在梦里我还能看见他,运气好的话还能听到他唤我“娘亲”。只是噩梦终究占了多数,每梦一回,我便恨太一深一分。这日,外头熙熙攘攘的,从来没有过的热闹,附近的村民全都聚集在一起,兴奋地谈论着:“虞帝南巡了!”“你见到了?”“可不是嘛,虞帝还去我家坐了,喝了我家的水呢!”“早就听说虞帝亲民,果真如此。”“不单他来,他的两位夫人也来了呢!”“说起来,虞帝也真是好福气,尧帝的两个女儿娥皇女英都那么贤惠漂亮,全嫁给了他。”“是虞帝贤德,不然尧帝怎么会不把帝位传给儿子,而是传给他了呢?”“……”虞帝,就是人界之主姚重华,冥界初立的时候我跟着帝俊见过一面。他曾耕种于历山,渔猎于雷泽,烧陶于黄河之滨,农事工事皆有所长,孝悌之名更是遍传人界。我估摸着,若他身前事毕,帝俊很可能招他做个天神。索性如今无事,去找个人叙叙旧总好过我一人胡思乱想。我跟着人群一路向南,在一间简陋的屋舍庭院里见到了虞帝,他正在同一位阿伯讨论今年的收成,对于旁人的提问也都耐心回答。他没有戴冠,穿着普通的衣衫,鞋上沾着泥,一点都不像一界之主,更像个种田归来、闲话家常的阿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