男孩神智不清一身酒气,像只被扔进酒缸的小布娃娃。
他们俩立刻把人往医院送,梁鹭舸才知道那个女人是孟昀舟的妹妹孟姚瑟,男孩叫陶挚,是孟姚瑟上中学的时候不小心生的孩子,而她刚才只是和朋友在好奇,小孩喝醉酒是什麽样子,于是让自己的儿子喝完了一整桌的酒。
小孩才十三岁,但受尽足够让他比同龄人更坚强的折磨,喝了近十瓶酒,却早于医生预测的时间醒来,还能对病床边的孟昀舟说一句‘多管閑事’。
那时的陶挚和现在的陶挚是完全不同的两种生物,浑身上下都是刺,一双眼睛冷酷又脆弱,像落单的小动物。孟昀舟嬉皮笑脸地说一些逗小孩的话,他骂着回怼过去,但除此之外惜字如金,对梁鹭舸只是打过招呼便不再说话,只耳朵上的金属耳钉偶尔闪一闪,仿佛是这个人的存活证明。
能进食后,孟昀舟给陶挚点了一份蟹黄豆腐,一份红枣乌鸡汤,一个山药粥,找店家要了三个小碗,分别舀出来凉着。陶挚起先紧闭着嘴,连呼吸声都很轻,最后抖着手喝了一口乌鸡汤,哇的一声就哭了。
梁鹭舸手足无措,孟昀舟比了个没事的手势,然后擡手搂住大哭的小孩,任由他把眼泪擦在自己很贵的高定衬衫上。
梁鹭舸见过自己家的小辈哭,但他感觉那时陶挚的哭泣似乎和他见过的小孩的哭泣都不一样。他的哭声似乎卷挟着厚重的时间的灰尘,小孩在这灰尘里独自游走,徒劳地挥动手臂,却根本无法挥散这些缠绕着、覆盖着他的东西。然后有一双更大的手挥了挥,挥散厚重的尘埃,梁鹭舸看到尘埃散尽,小孩用力抱住身旁的大人,紧咬的嘴唇松开,不清晰但很确定地发出两个相同的音节。
“舅舅。”
孟昀舟轻拍小孩的背,把他抱紧。
“等这一声儿等了快两年了。”孟昀舟笑了笑:“认我这个舅舅,以后就我来罩你。”
6
时间回到当下,陶挚也和梁鹭舸不约而同地想到那天,想到一桌子酒,想到酒精如何在胃里灼烧,想到孟昀舟如何打人,想到睁开眼孟昀舟的脸。彼时他抱着孟昀舟而孟昀舟也抱着他,说‘活得像样一点,不要像你妈一样,当一个烂人’。此时陶挚被孟昀舟用一只手捂着嘴,被他另一只手圈住身体,正好限制住他两只手。他转动眼珠看到孟昀舟剧烈起伏的胸膛,看到他手背上爆起的青筋,想起那句‘活得像样一点,不要像你妈一样,当一个烂人’,喉咙里呜咽一声,滴了一滴泪在孟昀舟手上。
孟昀舟被他的泪一烫,手重重一颤,松开他的嘴。他像被人点燃的炮仗,没管身后两人,径直沖进病房。
他双手撑在床头,靠近孟姚瑟,咬着牙:“醒了就别装睡了,和哥聊聊,我的好妹妹。”
床上的人居然真的醒着,但对于孟昀舟的到访并无準备,很显然是无措和惊讶的,这无措和惊讶很快被恐惧取代,女人眼里写满恐惧,一双和孟昀舟相差无几的黑眸看起来十分骇人。
“哎呀,被我吓到了?”孟昀舟拉过椅子坐下:“怕什麽?妹妹,你做了那麽多亏心事,命还这麽大,我们老爸都被撞成渣了,你还能活过来,肯定有享不完的福气,有什麽好怕的?”
孟姚瑟说不出话,喉头发出恐怖的嗬嗬声。孟昀舟顺着她的视线,看到陶挚推开门,正犹豫着要不要进来。
孟昀舟笑着拉着他的手把他拉进来,关上门,反锁,然后搂着他的腰带到床边。
“看看我这记性,还叫什麽妹妹,是丈母娘。丈母娘,我来看您了,您身体这麽好,我就放心了。您也放心吧,我一定好好对我外甥,不是,对我媳妇,疼他爱他,你陪不了他一辈子,我陪他一辈子。”
孟姚瑟浑身都在剧烈地抖动,她张大了嘴,却一句话都说不出来,到最后连嗬嗬声都发不出,只狠狠瞪着孟昀舟。
孟昀舟发狂地大笑,笑得口水眼泪都流出来。陶挚掏出纸巾给他擦脸,被他按住手顺势带进怀里,接着就是一个深吻。
感受到对方呼吸不畅的时候,孟昀舟就把人放开让他呼吸几秒,然后继续,十来个循环,十来分钟,他松开陶挚的嘴,但把他的手拉得更紧。
“宝贝,跟你妈说再见,老公带你回家。”
孟昀舟拉着他的手,仿佛带他走过一幕又一幕场景。
陶挚觉得自己的人生很讽刺。陶挚陶挚,写作陶挚读作笑话,他的人生就是一个彻头彻尾的大笑话。所有的感动,泪流过后终究以荒诞收场。所有的一切都只是为了博台下那些看不见的观衆一笑。
穿过层层交叠的时间,最后画面变黑收缩,然后豁然开朗。摔门砰的一声,一扇门关上,另一扇门就打开了。
打开这扇门,家不是那个他们俩坐在各自的床上就能透过窗户向对方招手的孟家大宅,也不是孟昀舟那个‘我出钱你出人房産证我们一人一半’的江景房。家是个只有两张钢丝床并排摆着的单间,上卫生间要去楼道尽头的公厕,洗澡要去街拐角的公共澡堂。而室内多出一个站直了就能在逼仄的屋内‘顶天立地’的孟昀舟,陶挚突然觉得自己可能是某个山旮旯里的的贫困代表,而孟昀舟是跟着心连心一起来送温暖的大明星。
当然他并不像电视上演的那样如此欢迎那些送温暖的大明星就是了。
而孟昀舟也不打算像电视上的明星那样,亲热地和观衆们握握手就结束。
孟昀舟都不用转转,眼睛一扫,就看完了陶挚的‘家’。他把目光落在两张钢丝床中间的一个小纸箱上,很不爽地从鼻子里发出一声冷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