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兴在前头领着,忽然停下,回头笑道:“奶奶,这儿污秽,关的都是些亡命之徒,缺胳膊少腿都是正常事,您慢点走,别被吓着,摔倒了,我可担待不起。”
“我活了快八十年,什么场面没见过,”陈老夫人一脸凛然,“带路。”
“那就好。”
经过几番回转的暗道和长廊,几人来到一间暗牢。
即便一路走来看到无数惨烈的画面,陈老夫人也仍毫无畏惧,腰杆挺直,注视着身前的铁门。
事实上,从她被带出昌源的那一刻,就已经猜到发生了什么。她的孙儿怎会毫无预兆、连一声知会都没有,忽然就要带自己离家。
现在看来,怕是凶多吉少。
杜兴让人将铁门打开,让开身,抬手对老夫人道:“五哥就在里面,您请。”
陈老夫人冷冷地横了他一眼,迈入牢房。所有的坚强、无畏,在看到孙儿的那一刻瞬间崩塌了。她步履蹒跚地快步走过去,想抱住他,可看着那一身的伤痕,却连触碰都不敢:“阿召啊。”
杜召听到声音,瞬间抬起脸,仰望身前老泪纵横的外祖母,硬撑着站起来,往门口去,脚上的铁链在地上拖出刺耳的声音:“杜兴,你有什么冲我来!”铁链长度有限,他停在牢房中央,拉得三根链子匡匡响。
杜兴歪了下脸,冲他笑起来,什么话都没说。
陈老夫人看杜召被磨到血肉模糊的脚踝,赶紧把人拉回来:“别动了,阿召,过来。”这才发现,杜召的右臂空了,她震惊地抓住空荡荡的袖子,一路往上握,直到肩膀,痛心地双手直抖,“这帮畜生,这帮畜生啊。”
杜召单手拢住踉跄的老人:“奶奶,没事,不就是少了条手,没事,别怕。”
陈老夫人不敢贴他太紧,怕蹭到伤口,轻轻推开,拉着他破碎的衣角:“奶奶不怕,好孩子,我们家的,都是好孩子。”她抬起手,将杜召额前被血凝固的头发揉开,撩到后面,看着他伤痕累累的脸,“奶奶知道他们把我带来是干什么的,你也别怕,不松口,死有何惧,与其做刍狗,不如堂堂正正、干干净净地牺牲。国家会记得你,人民会记得你,老祖宗、后人会记得你,杜家满门,都会记得你。”
杜召乖乖地点点头。
“你爹虽暴戾,但也算个枭雄,保家卫国而死,是几代荣光,还有你哥哥、弟弟,全是好样的,他们泉下有知,都会为你感到骄傲。”
杜兴在外面听着这话,心里堵得慌,这是故意说给自己听,膈应自己呢,他冷着脸叫两个人进来,将祖孙俩强行拉开。
杜召发着烧,又遍体鳞伤,失了条胳膊,本身就虚弱,拖着锁链往前:“杜兴,你敢动她,我让你碎尸万段!”
杜兴勾了下嘴角:“你省点力吧。”
门被关上,徒有一块方形小窗能看到里外光景。
陈老太太甩开拉自己的人:“不要碰我,我自己会走!”她朝轮椅上的杜兴俯视过去,“我们昌源,竟然会出你这样的败类,真是奇耻大辱!卖国求荣,残害同胞,现在连手足都不放过,你对得起列祖列宗、杜家满门英烈吗?”
杜兴真想给她来两拳,可这么多手下在,不好对老人动手,假意笑脸相迎:“您还是保重身体吧,路都走不稳了,回去休养休养,明天再请您过来看他,说不定,又少了条胳膊。”
“杜兴——”牢房里传来声嘶力竭的吼声。
陈老夫人嗤笑一声:“我的好孙儿,就是只剩一架白骨,也仍是铁骨铮铮、顶天立地的男子汉。不像某些人,披着块人皮,骨头早就弯了、没了,尚不如一条看家护院的狗。”她到小窗前,最后看了眼孙儿,“阿召,记着我跟你说的话,来生再做中华儿郎,踏平倭寇,收复河山!”
地上的铁环快被拉变形了,听此话,杜召停止挣扎,望着祖母坚定的眼神,倏地跪了下去,头重重落地:“孙儿谨遵教诲。”
陈老夫人露出会心的笑,转身昂首挺胸地离开。
只听暗牢里一道道落地有声的闷响,越来越远。
……
陈修原不知道母亲被带来沪江的消息,晚上,他正在医院值班,有个电话打进来,叫他去趟杜召家里。
他不明所以,但隐隐感觉是什么重要的事,只好请同事帮忙看会儿班,匆匆前去。
同一时间,杜兴来到关押杜召的暗牢。
顶上的黄色小灯泡发出晦暗的光,将地上的血染成了褐墨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