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高高在上的猎人看见一步步走进陷阱的猎物时流露出来的,最后的怜悯与同情,还有深不见底的嘲弄与讽刺。这顿饭安良吃得有点食不知味,秦淮的手艺一如既往的好,但是他心里始终记挂着秦淮的那句“我有话要和你说”,七上八下地跟打架子鼓似的没有一刻平静的。分明被追的人是他自己,他对秦淮的爱意也笃定得很。结果却倒像是情窦初开的高中男生握着情书跟在心仪之人的身后,犹豫着不知道要怎么开口似的那么慌乱。可惜安良并不知道,他心中的慌乱并不是被爱意或是甜蜜催生出来的,那是人类千百年来自救的本能在叫嚣。手指碰到火苗会痛,然后会条件反射地抽回自己的手,这就是人类的自救本能。只可惜安良对此一无所知,他朝着明亮温暖的火焰走过去,脸上还带着笑,走向粉身碎骨的结局。相比之下,秦淮看上去就要平静得多,他甚至有些心事重重的。等到两人吃完了饭洗完了碗,安良在床边坐了下来,他才走进了卧室。家里除了他们两个没有别人,秦淮却还是伸手将卧室的门掩上了。他走到安良的面前,在他身旁坐下,握住安良的一只手,目光温柔:“安医生,明天是我爸的终审。”安良不明所以地点了点头,他甚至暂时将自己的那些心思全忘到了脑后,急切地想问一问秦淮的状态。但是秦淮没有给他开口说话的机会,在卧室温暖的灯光下,他看上去好看得不可思议:“上一次庭审,我是带着我的朋友去的。明天的终审,我想带着我的男朋友给我爸看一看,可以吗?”安良还没反应过来,秦淮便郑重其事地又说了一遍:“安医生,我喜欢你,你能做我的男朋友吗?”安良一时之间,什么话也说不出来。这是重庆九月一个平淡而又寻常的初秋夜晚,但是对于安良来说,这一天简直不可思议的特殊。他喜欢的人,怀揣着一腔炽热和温情,小心翼翼郑重其事地问自己,能不能和他在一起。人的构造很神奇,大脑在多数情况下都是精密而理智的,但是却永远拗不过情绪。这些情绪里面,有激烈的爱,有深刻的恨,还有许多悲伤怅然和遗憾,它们没有影子,但它们主宰一切。爱意和仇恨,谁才能塑造我们?过往和未来,谁才能定义一个人的人生?此刻安良对于这些问题毫无思考,他在最原始的,最激烈的情感驱动下,近乎膜拜般地朝秦淮伸出手去:“好。”秦淮的神情原本是严肃而又紧张的,此刻他却突然笑了,眼中有一点像是泪光的东西闪烁着。他将安良拉到怀里来,声音发着抖:“谢谢你…安医生,谢谢你。”静谧的丛林中响起了清脆的金属碰撞声,让我们去看一看,是哪一只倒霉的猎物落入了布置已久的陷阱?哦,原来是我自己啊!安良被秦淮紧紧地搂在怀里,他觉得自己怀里的人在发抖,又似乎颤抖的其实是自己。他想要挣脱开一点,去看一看秦淮的脸,却发现自己根本动弹不得。到最后还是秦淮松开了手臂,他从来冷淡的脸上此刻却双眼通红。安良正想要说一句什么,就被他俯身而至,轻轻地吻住了。霎那间,他所有的话都被丢到了九霄云外去,这是人的一生中,少有的极乐的瞬间:我喜欢的人,也那么的喜欢我。从此以后,他眼前的这个男孩,就是他紧密不可分割的另一半了。他们的命运,成为了一个整体。此时此刻的城市中的另一端,挤坐在一起瑟瑟发抖的三个人穿着黑衣服,胳膊上还有白色的丧章。他们本就是寻常的,随处可见的普通长相,此刻却因为恐惧和强撑出来的气势而显得格外面目可憎。人类对于同类的怜悯和同情总是有限而又吝啬,看见别人被逼到绝境,往往心中弥漫上来的更多的是隐秘的喜悦。这三个人面前的那些人,似乎就是带着这样的喜悦和将他人玩弄于股掌之间的巨大满足感,在俯视着他们。但是周之俊并不是,他的眼神冷淡而又厌恶,仿佛在这个陈旧逼仄的空间里多呆一秒钟就会让他更加烦躁:“我刚才说的,你们都听清楚了吧。要是再敢去医院找任何麻烦,不管是不是你们做的,我都会算在你们的头上。”那三个人中的两个人已经害怕的连话都说不出来了,只会眼泪鼻涕糊在一起地横流。只剩下一个中年男人,犹自在含糊着嘴硬,只可惜他的恐惧攉住了他的舌头,只让人听见“报警”“警察”这几个字。周之俊突然就笑了,那是怜悯的笑:“去吧,你们确实不配活在这社会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