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越说越偏,南宫雪知道此人已不大清醒了。但她也不插话,只静静听着,听傅徽之将无奈尽诉出口。
一坛酒已空了,傅徽之开了第二坛,他又倒满一碗饮下,道:“本朝律谋反相坐,奴婢只没官而已,男子年八十及疾笃者免坐。可圣上敕令傅家无论良贱,尽长流于岭南,不听赎;当年伯祖父年七十九,病痛缠身,我求燕国公帮忙说情,圣上却以伯祖父病不至笃为由,不允免坐。可惜伯祖父只差一年便能免受流放之苦。流放岭南的第二年伯祖父病逝。
“还有阿勉,他伴我读书十年,只长我一岁。我曾应他,待他及冠,便求我父放他为良,他便能娶良人为妻。流放第三年,年二十一,竟病死岭南……
“府中有一老仆,祖父在时便入了府,出事那年五十七岁。依律,奴年六十便能免为番户,七十免为良人。我本欲在求阿爹放阿勉时一同为他说情,左右六十岁七十岁也差不了多少年。可惜流放途中,我父兄一行人遇刺客,他救主而死。”
忽听一声响,南宫雪看见傅徽之醉伏案上,声音越来越低:“这七年,傅家上下死的又岂止这数人……他们何其无辜啊……”
再不闻人声,南宫雪轻唤:“傅公子?”
傅徽之不答,南宫雪起身上前轻轻推了推他肩,又唤了几回,他才轻轻应了一声。
南宫雪便问:“你醉了?”又没有回应,她知道今夜是聊不下去了。想想傅徽之以这样的姿势睡一晚,明早起来大概身上很多地方都不舒服,便决定大发慈悲,将他挪到床上去。
她先托起傅徽之的上半身,偶然看见案上有几滴水,心想大概是不小心洒出的酒。
她费力抱傅徽之起身,原本是用双臂穿过他腋下抱他,但他太高了,随着他起身,她不得不手臂下移,才能抱住他。
她撑住傅徽之半个身子,将他左臂搭到自己右肩上,准备架着他走。还好他还能站,大概也没将全身重量压下来,否则要架他走大概会很吃力。
傅徽之也应当没有完全不省人事,配合着挪了两步。将人好好放倒在床榻后,南宫雪犹豫了一回,最后还是决定不给他脱衣服了,直接拉来衾被给他盖上。
忙完后,南宫雪才摘下帷帽,细细地看他脸上的伤。
傅徽之曾说他遮面是怕吓到人,可南宫雪却不觉得有多可怖。火伤其皮,却不损骨,如一枚雕琢精致的白玉,虽经火烧,毁其色,却依稀能见其旧日神采。
傅徽之睡了,没办法自己锁门。南宫雪有些担心他夜里会不会有危险,她总不能守在门外吧。于是她从自己那间屋内搬来被褥,铺于书案前。又插上门闩,吹灭烛火,再躺下。
她担心傅徽之半夜会醒或是天明后醒得比她早,所以还是将帷帽盖在脸上入睡。
…………
天际一线红光划破黑夜,残月渐隐,雄鸡始鸣。
南宫雪在鸡鸣声中醒来,被衾中温暖,她辗转一回,想再睡会儿。忽然惊觉帷帽不在脸上,急忙一只手遮脸,一只手去摸索。
她摸来帷帽,赶紧挡住脸,慢慢撑起半个身子,透过帽帷看见傅徽之仍躺着,松了口气。她先戴好帷帽,再起身至榻前。
傅徽之微蹙着眉,她轻轻唤了几声,他不应。
鸡鸣声仿佛在耳边,该是客舍主人自家养的。这么大的声音都不醒,实在不正常。
南宫雪便伸手探他额头,很烫,她都不用摸自己的额头以作对比,便知他在发热。
她又拿了傅徽之腕子探脉。片刻后起身去包裹中取出火石,燃了灯烛,又取出银针,在灯火上烤过,再回到榻前。
她用力捏住傅徽之左手拇指刺少商放血。傅徽之的手似乎动了动,她也不顾,又捏住他食指刺商阳放血。
放完血,南宫雪松口气。不出意外,不久他便能退热。若还是不能,便要刺大椎放血了。
她收拾好东西,又开了屋门,散散浊气。正巧看见对面有一女子,似是要下楼。
南宫雪本只是无聊,随意看看,忽然一下睁大了眼睛。
她轻轻合门,只留一掌宽的缝。而后快步向那女子走去。
那女子看见她,也站住了。
“南宫雪”走到那女子面前,掀开帽帷,笑道:“师傅,是我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