鸩鸟之毒
薛苍术捣鼓了好几种药,有外敷的、内用的,连晚间沐浴时间也不放过,要珠云将药汁倒入汤池里,让人泡在里头细炖慢熬。
不出两天,明景宸就觉得自己从头到脚,从里到外都是辛辣苦涩的气味,连舌苔也是苦苦的,吃什么都是一个味儿,自己和一道火候精细的药膳已经无甚区别了。
可惜病人的抗拒只会加剧薛神医的变、态心理,她就喜欢看病人想干掉自己又不得不捏着鼻子喝她开的药的痛苦表情。
明景宸的伤病对她来说,虽然费时费力,但不说十拿九稳,好歹也算心中有成算。
然而妙手回春的薛神医万万没想到,竟会节外生枝,一起突发状况差点砸了她的金字招牌,令她措手不及。
同样的,高炎定也不曾料到,他想知道的关于明景宸的秘密,竟然会这么快显露出冰山一角,勾着他去探寻真相。
这日,有大营的将领来禀报事宜,见时候不早,高炎定便留他们在王府中用晚膳。
因将领们还要连夜赶回去,席间就没有上酒,只每桌一壶清茶代之。
就在他们边吃边继续探讨问题,气氛融洽之时,只见金鼓这个向来机灵聪慧、办事老道的亲随竟破门而入,顾不上厅内大小将领的惊诧目光,心急火燎地冲到上首对着高炎定耳语了几句。
高炎定惊立而起,茶盏因他起身的动作幅度过大倾倒在了案边,茶水沾湿了袍服,他都不曾察觉。
“诸位慢用,本王去去就回。”说罢就领着金鼓疾步而去。
众人从未见过这般失态的镇北王,在他们心中,高炎定向来镇定自若,运筹帷幄,即便面对戎黎大军也能稳如山岳。
所以究竟发生了什么天塌地陷的大事?
将领们忍不住交头接耳地窃窃私语起来,然而谁都说不上缘由。等一个时辰后,有仆从来传话,说王爷命他们先行回去,事情稍后再议之时,众人的震惊皆达到了鼎沸。高炎定被金鼓的一句“景公子危矣”激得惊愕失色,等反应过来时,他已将正事抛诸脑后,飞奔至听雪堂了。
此时的听雪堂灯火通明,却安静得出奇,仿佛有只看不见的凶兽潜伏在灯影背后的阴影里伺机而动,愈发令人惶惶不安。
“人呢?”高炎定冲进主屋不见明景宸,抓住廊下侍立的仆从质问。
仆从何时见过这样凶神恶煞的高炎定,光是对方的一个眼神就让他两股战战,惊恐不安,连话都说不利索了,“在……在在……照……照波……池……”
高炎定立马冲了过去。
汤池边水汽弥漫,建筑周遭的小径旁栽满了藤萝、兰花、山茶,在暖熏熏的晚风里静谧摇曳。
高炎定的到来让这片安逸轰然碎裂,他步履匆匆,袍角从旁飞快掠过,将草叶花枝击打得七零八落。
轻纱帷幔后,薛苍术几人都在。
只见温泉中,明景宸的脸庞毫无生气地后仰着,身子歪倒在池边,若不是梅姑和珠云拉着,他整个人早就沉入池底淹死了。他双颊上因高温熏出来的潮红正逐渐褪去,被晦暗、苍白所取代,他唇色暗紫,双目紧闭,已然知觉全无。
高炎定目眦欲裂,跳入池中把自己的外衣裹在明景宸身上,将人打横抱起送回寝居。
“到底怎么回事?”他转头质问薛苍术,人白天还好端端的,怎么突然成了这样。
他瞳孔中凶光毕露,薛苍术被这可怖的眼神盯得浑身发毛,总有种下一刻对方就要暴起将自己斩杀的错觉。她不由地后退了一步,面庞苍白惊慌,再不敢向之前那般随意顶撞于他。
因迟迟得不到回答,高炎定耐性尽失,他危险地半眯起眼眸,像头濒临暴怒的兽,步步紧逼,他嗓音低沉又阴郁,浑身散发着令人窒息胆怯的威势,“还不快说!”
别说薛苍术,就连在王府中伺候多年的梅姑都吓得不敢随意吱声。
“我……不该这样的……我……”薛苍术语无伦次地找补道,她被突发状况弄得发懵,现下又被高炎定一震慑,连正常思考都办不到。
高炎定极力克制才忍住滔天的怒意,他手指虚点了点薛苍术,威胁道:“呐,人我交给你,如果有个三长两短,你别想活着走出云州!”
话撂在这里,绝不是单纯为了吓唬人。
薛苍术此刻才意识到,在湄州高炎定能一再忍让,甚至答应自己那般“荒唐无理”的要求,不过是他还没露出本性,愿意耐下性子陪自己演一场礼贤下士的戏码。
而如今翻脸不认人,对大夫喊打喊杀,言语威逼的镇北王,才是他的真面目。
自己当初竟还为能拿捏住高炎定而沾沾自喜,简直愚不可及!
薛苍术悔得肠子都青了,痛恨自己的识人不清。奈何形势比人强,面对如此杀气腾腾的镇北王,她除了忍气吞声还能如何?
她脸色难看地挤开高炎定坐到床边给人把脉,指下的脉搏极其微弱,把了许久才勉强摸到。
明景宸四肢渐冷,气若游丝,苍白的面容上已然浮现青灰色的死气,明眼人都能看出情况很是不妙。
高炎定一动不动地站在旁边,只觉得胸膛处又冷又痛,活像被人生生挖走了一瓣心,冷意穿入窟窿中,在血肉骨缝里绞紧。
他满目只有明景宸几无起伏的胸膛和苍白透明的脸庞。
那张脸往日里秾丽到张扬,又狡黠乖张到令人痛恨,若是自今日起再无一点活气,那便如同日月不再东升西落,世间再无光明美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