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奉恕把手巾扔回铜盆,还是不吭声。
王修微笑:“把右手伸出来。”
李奉恕伸出右手,手掌向上。
曾经被德铳炸得血肉横飞,差点败血。总算长齐整了,斑斑驳驳的。一片大疤占据整个手心,从手心蔓延出来的数道疤痕像荆棘又像霹雳,绕过手背上下延伸,缠住手腕和所有手指。
王修笑,泰西一句什麽诗,王的权杖缠绕荆棘,握住便要鲜血淋漓。
大晏的摄政王只有太宗的长枪和雁翎刀。
王修把自己受伤的右手轻轻放在李奉恕的右手上。
“咱们有同样的伤啦。”
李奉恕眼神一动,总算说话:“那你……今天别去值房。”
王修笑着摇头:“不去。我今天就在家看看书。”
早饭还是李奉恕代劳。真的不如下人伺候了,摄政王就没伺候过别人,热粥洒王修一身。王修没吃上什麽东西,温温地对李奉恕笑:“受宠若惊呀。”
周烈在对面低头玩命往嘴里划拉粥,顾不上烫了。
出门之前李奉恕指挥下人把扶手榻搬进书房,自己不放心在空蕩蕩的书房里走一圈,捡了采光良好又不晒的地方,让下人把扶手榻布置好,吩咐大奉承门口随时候着人听差,好好伺候王修。
王修心里乐,以前真没看出来李奉恕如此婆妈。老李是古书里枕戈待旦怀刀而睡的将军,无论在山东还是在京城,身边都轻俭得仿佛军营,难为他还记得家里有这个扶手榻。
“把飞玄光和黑鬼都带着。这俩玩意儿在家里閑得发慌,沆瀣一气搞破坏。”
李奉恕默默点头。
王修说什麽他都听的。
王修轻和的笑意在目送李奉恕和周烈离开之后,缓缓散去。
摄政王把关于安抚蒙古边境开互市的制下给内阁和司礼监,等内阁的票拟过了司礼监代皇帝陛下朱批也过了,才能在皇极门誊抄下发六部。王修极力把李奉恕赶出皇城,他知道朝廷会有如何的震蕩。
大晏诞生的时代注定它的敏感。太祖太宗时期对于边境上坐立不安近乎憎恨的警惕隔了几代便松懈下来。英庙时给人狠狠一巴掌抽醒,大晏狼狈却也爬起来了。经过女真人,这种尴尬的被追着咬似的脸痛又被想起,这时刻要大晏低头,绝无可能。
大晏天子不能低头,大晏的摄政王可以。
王修心里一阵一阵寒凉。他来了京城才明白什麽是皇权,太祖太宗的皇权,先帝成庙的皇权,天下在他们手心里捏着。无所不在的成庙,已经死去的成庙,曾经帝国的主宰依旧凝视着这片流血的大地……成庙知道李奉恕,成庙了解李奉恕!王修做的那个梦,他梦见李奉恕站在大晏无上显赫的祭台上。王修着急问他,老李你站在祭台上做什麽?老李你下来!
赤血金线的晏旗铺天盖地,遮住了高高在上摄政王的脸,王修在骇浪一样的恐惧里突然明白——
摄政王,就是奉向帝国的祭品。
捧一篑以塞溃川,挽杯水以浇烈焰……
王修抓住胸口的衣料,手上的绷带缓缓浸红。
摄政王的制引起的何止震蕩。内阁能言善辩的阁老们坐在建极殿值房面面相觑。
这个李奉恕,实在是太大胆了。
何首辅坐得挺直,窗棂的影子在他身上一道一道抽他。
安抚蒙古,是对的。可是,他们不敢。宣庙不敢,景庙不敢,成庙……没来得及。
皇帝没法提,朝臣更不能提。何首辅莫名想起摄政王归京第一天上朝,问皇极殿上方是不是悬着锤子,悬在皇帝的脑袋上摇摇晃晃。岂止皇帝脑袋上有锤子,臣子,读书人,每个人都被一个巨大的锤子遥遥地威胁着。身后名。决定读书人的一生终结与否的不是死亡,而是史官落笔的那一刻。流芳百世,还是遗臭万年?
何首辅感觉到那大锤子,顷刻间就能覆灭一切。
“诸位……谨慎吧。”
司礼监的富鑒之着实惊着了。他是秉笔提督太监,但一贯谨小慎微,皇帝什麽意思司礼监就什麽意思。皇帝再小也是皇帝。他一看摄政王的制,马上呈给皇帝,心里有些生气。摄政王应该提前奏明皇帝请旨,皇帝同意了再下制。这什麽意思?让司礼监通知皇帝一下?再说内阁那帮拿名声当命的酸儒能同意才奇怪,这种主动向异族示好的票拟谁签?谁签谁就自己把自己拍死在史书里了。千年万年下去,留的难道是好名声?摄政王能豁得出去不要脸,内阁可豁不出去!
富鑒之难得脸色难看,小皇帝小小一坨陷在龙椅里,听富鑒之简明地讲了摄政王想干嘛,神色倒是没变。他用小手翻着大大的图版书,一页一页。富鑒之认得那是安徽滋兰堂的套印彩图本《三国演义》。名画家郑千里起的稿,经典徽派精致婉丽的雕版,印出来的连环画生动明豔,尤其是滋兰堂擅长多色套印,非常难得,市面上千金难求。
《三国演义》当过一段时间禁书,但是屡禁不绝,朝廷也就不管了。这套书是南京送来的,小小的皇帝陛下很喜欢,没事翻一翻。富鑒之讲完摄政王的制,半天不见皇帝陛下回应。
皇帝翻一会儿书,悠悠问富鑒之:“大伴最喜欢三国里的谁呀。”
富鑒之没来由觉得这个问题很严峻,脑门有点汗:“奴不怎麽看三国的故事……”
小皇帝笑着摇摇头:“大伴不说实话。算啦。”
富鑒之看小皇帝随手翻到“三顾茅庐”,妇孺皆知的典故,也没什麽新奇,小皇帝却盯着那色彩明快活泼人物栩栩如生的插图仔细研究。又好大一会儿,小皇帝轻声道:“三国禁不了,大伴知道为什麽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