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连壁听罢,沉吟道:“我只有一个要求,给边军的抚恤一分都不能少。还有,过些日子,长公主大约要向陛下上书,说些边防线的事情。我先给你们提个醒,要不要预留些款项,你们看着办吧。”
阮成庸道:“若是开捐之事能成,国库充裕起来,这些都少不了,崔相爷大可以放心。”
崔连壁哪儿听不懂他话里的暗示,说:“我大可当真不闻不问,但你们光说服我没用,还需得陛下点头。”
皇帝的首肯,才是一切政令能施行的关窍所在。
裴孟檀转身看向方才坐的那把椅子,以及椅子背后的那幅字,半晌,叹道:“让大家一起上折子请命吧。”
王正玄应了声“好”,又说:“早该这样了,就让陛下看看,这是对大家都好、大家都不会拒绝的法子。”
裴孟檀再次唤文吏进来,吩咐:“去把晏永贞,贺鸿锦,还有陆潜辛,都请过来。”
王正玄一听就想反对,但忍着等文吏出去了,才说:“相爷,那姓陆的一个戴罪之人,之前腾不出空才叫他回来顶上户部的职缺。现在万事俱休,也该重选户部官,把他踢回衷州了吧?”
这事儿他提了几次,裴孟檀听着头疼,但一味敷衍拖着也不是办法,权衡过后,道:“开捐之事繁杂处还需户部出力,等此事了结,我便请陛下主持廷推。”
王正玄得了话,激动地合掌道:“好,我等着那一天。”
崔连壁对接下来的商议不感兴趣,更不耐烦坐在这儿旁听,便提前离开。
他独自走在空旷的宫道,应天门高耸在前方。烈日如一炉火,他倒悬在炉顶,汗水却是冷的。
御座上的君王心思愈发诡谲,列位的同侪各有谋算,他阻止不了,也就不愿意再卷进去。
或许,是时候急流勇退了。
“崔连壁下令让兵部尽快了结与其他衙门现有的公务往来,所有僚属都要展开自查自省。他这是要明哲保身,真不打算管开捐的事了。”
傍晚回到官舍,柳从心再次将打听到的消息告诉贺今行。
后者说:“这些事本来就不在兵部的管辖之中,刑部同理。”
硬要掺和才更引人注目。
柳从心很在意:“可他是右相啊。在其位不谋其政,这算什么?况且他都做到这个地位了,不顺着裴党,又能把他怎样?”
贺今行:“崔大人心里装着边军装着百姓,不反对,应该有他自己的原因。”
柳从心:“他再不反对,那朝堂就真成裴党的一言堂了,和以前秦毓章在的时候又有什么区别?只不过秦党不加遮掩,他们裴党还要装一装罢了。”
贺今行想起不久前才收到的消息,说:“怎么会没有区别?至少秦相在的时候,从未有群臣齐谏。”
“齐谏?”柳从心一惊:“为了开捐?他们要一起上谏逼皇帝同意?等等,下午没听到风声啊,这是王玡天的消息?”
“嗯。”贺今行飞快地报了几个会参与进去的高官名字。
柳从心当即变了脸色:“这是要把崔连壁之外的百官都发动起来?一旦群臣齐谏,就再没有转圜的余地。万一皇帝被逼着同意开捐,你不就成靶子了?他们肯定也知道你上疏的内容,不会再让你官复原职。”
贺今行点点头:“是。”
“那你还坐得住?”柳从心眼中闪过一抹急色,却见他面色依然平静如深潭,忽地反应过来:“不对,难道这就是你想看到的局面?”
贺今行起身走向窗边,低声道:“这几天,陛下大概也在犹豫,该不该首肯开捐的奏请,甚至心里可能已经松动,偏向他们。但是,当群臣跪到端门外,奏疏呈到御案上,他就会立刻改变主意。”
柳从心:“你是说,因为陛下厌恶被人逼迫,不愿朝廷有人一家独大,所以只要出现一边倒的局面,他就会出手打压……也不对啊,陛下的性子没几个人不知道,裴孟檀他们怎么可能明知陛下会逆反,还要召集群臣一起进谏?”
贺今行垂下眼,看着窗台上的石子罐,答:“该怎么说呢?就像在雪山顶上往下滚雪球,一开始只需伸手轻轻一推,不费吹灰之力。然而当雪球滚起来之后,再想要掌控它的方向,让它停下,所需要花费的力气与代价何止千倍万倍。”
罐子里的清水倒映着绯红残霞和他的面容,他屈指轻轻叩上瓦壁,水波乱晃,再看不真切。
而后继续道:“国库的亏空必须填,开捐提出之后必须往下推行,无人反对就是最大的阻力。形势所迫,无可选择,裴相爷大概也很无奈吧。”
柳从心拧眉沉思半晌,想明白了,才说:“我始终认为,再强的形势也抵不过人心善变。你这分明是在赌,赌皇帝会为了制衡裴党而重用你。”
贺今行关上窗,回身看着对方说:“我赌不起,这是‘术’。”
柳从心:“你要出头,就要把国库的烂摊子揽下来,填补亏空就成了你的责任,你撑得下来吗?值得吗?”
贺今行默了默,叠掌道:“所以我想请你出资帮忙。”
柳从心抿了抿唇,说:“我向你许过的诺言永远作数。”
哪怕当时尚且稚嫩,从未想到过如今的局面。但是,他郑重道:“别说钱,我欠你不止一条命,就算把这条命交给你也绝无二言。”
这话太重了。贺今行沉吟片刻,走近对方,向上伸出右手,“还记得吗?柳出江南,鹤越关山。”
柳从心震惊得一愣,想起那年在银州兴庆的经历,失声做了个口型:“郡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