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伤者切诊的不止李太医,拢共六七个大夫,一个一列挨着把脉,到贺今行这里,却正好是李太医。
一身布衣的大夫扣着他的脉,注视他片刻,说:“你是,贺今行?”
“李太医认得我?”他微微惊讶。
“我是个爱看热闹的人。状元郎么,跨马游街,飞扬少年。”李太医顿了顿,微微笑道:“不过我第一次听说你,是在孟大人家中问诊。我看到几条干肉,稀奇他终于开窍,结果他说是两个有闲心的小子送的束脩。”
少年却沉默下来。
李太医只略一提,便让他换了一只手,回到当下的话题,问了些身体情况,皱眉道:“你这脉象倒是有些稀奇。”
他不着痕迹地抽出手,说:“晚辈身有旧疾,昨日只是脱力太过,此时无甚大碍。”
李太医看他片刻,收手而立,“既没事,那就别待在这里占位子。”似乎是觉得自己这话太尖锐,又补充道:“你手脚擦伤太多,容易染上秽物。”
“您是说会起疫病?”贺今行的眉心立时攒在了一起。
“死伤太多,天气又这么热,哪怕即时清理死者尸体,起疫也几乎是无可避免。”李太医望向天空,夕阳西下,空气却仍旧燥热无比。他早上被汗水浸透的衣衫到现在都没干过,只能无奈地叹道:“雨停了,太阳出来,也不全是好事。”
贺今行顺着他的视线看去,不必想便能明白他的意思,也忧虑起来。
现今不过六月中旬,不知还有多少个大太阳要挂到天上。
“我等行医,虽说是‘尽人事、听天命’,但也希望是真的尽到了最大的努力。既然小贺大人要回去,那就替我给齐大人和侯爷带句话,我们需要更多的药物和人手,给患者的吃食也得多加些谷粮。”李太医并不问他是怎么到这里的,只拍了拍他的胳膊。
“小贺大人?”紧挨着他的王老伯震惊道,然后抓着他看了又看。
“老人家不知道?”李太医侧掌指向贺今行,“钦差副使。”
王老伯琢磨了好一会儿,想起曾经听过的戏,才大约明白这是个什么,十分稀罕地说:“原来你考中状元,还当大官啦!”
“科考侥幸得中;也不是大官,七品而已。”贺今行有些窘迫地摸了摸耳垂,认真地解释了自己的职衔,然后对李太医拱手道:“请您先看看王爷爷。”
后者便利落地为老人诊脉,很快道:“老人家倒是该住几天,毛病不少。”
贺今行咬住唇,下意识看向王老伯。
老人脸上还带着茫然,左右看看,点了下头,“住,住。”又点了下头,拉着他说:“当官儿的都忙,你肯定还有许多重要的事要做吧?快去吧,老头子不耽搁你啊。”
他心下叹息,却无可奈何,只能看着对方拱手道:“我过几日再来找您。”
王老伯拼命点头,不舍地放开他,“你和我儿子一样,都是好孩子,以后肯定能成好官儿。不用管我,好好做事就行。”
贺今行再对李太医一拱手,后者微微颔首,示意自己明白。
他走出十余步,回首望去,李太医已经在问诊下一位,而王老伯仍伸长脖子看着他。
他心绪微动,站定,深深一揖。
出了伤患营,向送灾民前来的卫军问清总督与钦差所在指挥营地的位置,贺今行便飞快赶去。
他一路思索着这几日发生的事,神情渐渐地坚定起来。
有些事,在意比不在意需要更大的勇气。
但无论如何,都一定要去做。
第122章四十三
深夜,指挥营地里灯火通明,齐宗源等人与钦差使团再次聚在一起议事。
众人分作两队,经过一个白日的奔忙,都将九峰三县与周边村镇都走了一遭,又去流民安置营慰问过,多是累得手指都不想抬一下,但不得不捏着鼻子坐在营帐里。
以致于餐食送到各位大人手边,却没人动一筷子。
唯有嬴淳懿精神不减,没人起头,他便直言不讳:“几处赈济点,名为施粥,实则说是米汤都不为过。一人一日不足一两米,是否太少了些?照这么吃下去,不论老少还是青壮,早晚都会饿死。”
孙妙年给了个斜眼,“我的侯爷,这一人一两都是淮州那边从牙缝里省下来的粮,有就不错了,就别计较多少了吧?”
“孙大人这话有意思。”嬴淳懿勾起唇角,神情却是淡漠的,“在昨日泄洪之前,九峰三县就是受灾地,领救济粮合情合理。也就是说,此地灾民现在吃的是本就该赈给他们的粮食。而此次泄洪加重灾情,令上次洪水中活下来的灾民再次锐减,吃粮的人头少了,按说粮食该多出来才对,何来这‘省出’一说?”
午间,淮州卫监军集合淮州剩下所有能够调动的卫军赶到九峰崖下,搜救灾民,集中遇难者。半个时辰前送来的总呈上说,粗略点算,截至酉时,死伤以过万。
“人说一客不烦二主,一两米也不能吃成二两。孙大人这手偷梁换柱,混淆视听,未免太过无耻了吧?”
孙妙年噎了一下,随即冷笑道:“一两米能不能吃成二两下官不知道,但下官却知赈济下去的粮少一两,侯爷这个钦差该尽的责任就差一分。就是不知侯爷明不明白这个道理了。”
“本侯明白与否,又当如何?”嬴淳懿盯着他,饶有兴致地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