稷州,荔园。
空气中梅香浮动,伴以隐约的古琴声。
循声而近,游廊尽头,是一处四面轩敞只垂一层轻纱的水榭。
挂了铜兽铃的檐下,琴师端坐,弹的是一曲《高山》。
再往里,一对祖孙正在对奕。
水榭四角各摆放一尊方二尺的青铜鎏金暖炉,烧着产自剑南路的竹炭。
偶有北风,滤过轻纱,再卷过暖炉热气,吹面不寒。
高山尽,流水出,白雪唱残,正值阳春。
老者凝视棋盘,额上渐有细汗。半炷香后,他放下棋子,叹道:“中局负。”
对面的少年露出笑容:“爷爷,承让了。”
老者也微笑道:“你啊,长进迅速,爷爷都快教不了你了。”
少年起身,拱手道:“爷爷永远是明悯的榜样。”
老者伸指向他点了点,转头道:“进来吧。”
水榭外等候已久的人才走进来,奉上一截黄泥封口的竹筒。老者接过,他便立即退下,来去皆如飞鸿踏雪,悄无声息。
老人取出其中的信,展开来,粗糙的黄纸上有两句狂草。
片刻后,他把黄纸递给裴涧。
后者一看,不禁凝眉:“按长安郡主的个性,怕是已经动身南下了。”
老人起身,走到栏杆前,眼望烟波浩渺的重明湖。
“她是真为母守孝也好,拖延时间也好,三年一过,都得奉旨成亲。”
裴涧也跟着起身,把黄纸送进暖炉里,看着一缕青烟升起,才说:“陛下并未指婚。”
“这就是关键之处。”老者转头看向少年。
此时他们差不多高,然而老者知道,再过两三年,少年就要比他高出一个头。
维系裴氏荣耀的责任也将落到少年的肩上。
所谓世代相承,不过如此。
他双手负于身后,道:“虽说西北穷苦,但西北军战力可不低。况且殷侯仅此一女,如珠如玉地捧着,郡主本人又历仙慈关四年,听闻就如她父亲一般颇受军中爱戴。她出嫁,整个殷侯府同西北十五万边防军都是嫁妆。”
裴涧走到他身边,说:“只是秦氏无适龄子弟,其他人想娶郡主怕是有一番麻烦。”
老者却是一笑:“秦氏子难以娶郡主,太后便想送人去和亲,但陛下不会允许。然而对那个位置有野心的不止秦氏,能娶到郡主,便是极大的助力,一点麻烦算什么?”
裴涧皱眉:“陛下子嗣艰难,外戚日渐强势,不是好兆头。一日无储君,国本便难安。然则陛下若真过继长公主之子,东宫不济,秦氏狼子野心,恐易生宫变。”
“茶。”老者道:“你有此见解,很好。”
一旁侍候烹茶的童儿立刻取了两盏晾好的庐山云雾,青瓷盖碗置于双掌大的湘妃竹盘上,奉与老者和少年。
老者饮一口茶,叹道:““秦氏已是露头的雀儿。秦毓章之后,皆是蠢材。晋阳长公主虽是太后亲女,可她毕竟姓嬴。”
“但陛下终究……”裴涧捏着茶盏,盯着湖水思量片刻:“若以重明湖代表稷州,我此时撒一枚鱼饵下去,必定群鱼相争。”
老者看着他,目光充满赞许:“你记着,裴氏以诗书传家,引领天下仕林才是我们立足的根本。不到必要时刻,不可妄动。”
“是。”裴涧放下茶盏,挥袖叠掌躬身:“孙儿谨记。”
“你向来识大体知分寸,我很放心。”老者笑道,再饮一口茶,说:“梅间雪难得,今晨一场细雪,只采了半瓮,不可浪费。”
裴涧含笑,复又举盏颔首,才轻抿了一口。
老者摇摇头:“何须如此多累赘礼仪,你爹古板,把你也教迂了。”
他只道:“阿爹很好。”
那厢,被比做鱼饵的贺灵朝在太平口下了渡船,打马沿黍水南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