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实当日抓到王莲芳,他本想杀之以泄愤的。可偏偏那个女人太懂得如何拿捏他了,她早将一切都算准了。
“……我愿天地炉,先从冻馁均。自然六合内,少闻贫病人。”
“……元帅您少时也是深知贫病之苦的,师小姐她力主修建养济院与善药局便是为此。今日,没了我这一风烛残年的老叟并不可怜,只可怜天下稚子心。我死后,还望元帅您莫要再迁怒于旁人,更要延续师小姐的仁政之德。须知得民心者,必得天下。”
孟开平知道王莲芳这套说辞都是师杭教给他的,可知道又如何?他对此明明白白,却无能为力。
孟开平无法形容当时的滋味,仿佛心中疯狂蔓延燃烧的烈火终于烧至了尽头。
天边的斜风细雨柔柔压来,不懈地与之抵抗纠缠,最终,心原上的苍茫大地余烬成灰,他再也提不起分毫杀意。
直到听了这番话,他才恍然发觉原来师杭是那么地了解他。
他向来以为自己对她了如指掌,可事实竟是,他根本看不透她,反倒是师杭已经将他看得清楚见底——
她了解他的身世与经历,承受他的愤恨与怨怼,明白他的压抑与不甘。
多可笑啊。
他还愚蠢地以为掌握权力就可以摆脱卑劣低贱、任人摆布的过往,其实不论他闯得再远,都没有闯过多年前母亲病逝的那个秋日黄昏。
那时,夕阳的光越过窗棂,投映在孟开平瘦窄孱弱的背上,一大片挥之不去的阴影牢牢拢住了他。
年幼无知的他以为那仅仅只是一瞬,没想到那片阴影往后竟足足覆沉了他十六年人生。
“……孟叔?”
齐暄的呼喊使得孟开平收回思绪,不知何时,刘基也来到了二人身侧。
他瞧了眼孟开平的神色,知晓后者心不在此,思忖片刻后便同齐暄熟络道:“大公子,明日便是端午了。难得佳节,不如明日同在下去玄武湖畔游玩一番,与民共庆如何?”
“甚好甚好!”齐暄毕竟年岁尚小,早盼着塾中休沐了,闻言岂有不应之理:“爹娘未必得空,有刘先生您一道前往,他们也定然放心!”
“那咱们便如此说定了。”刘基抚了抚长髯,笑眯眯道:“不过先得告知宋濂才好,你若瞒着他出去撒野,节后说不准还要挨板子。”
宋濂一贯是个严师,齐暄听了,立时询道:“那刘先生可否与我一道?”刘基呵呵一笑,自然应下。
于是顺理成章地,齐暄与孟开平依依告别,还许诺过两日再去府上寻他。
刘基也将离去,然而临走前却朝孟开平拱手道:“元帅交予在下的文集已然编好大半了,待元帅下回返京,应当便可见到成稿。至于元帅挂念的那人……”
他顿了顿,意有所指道:“王太医急着回徽州,最多再于应天停留十余日。元帅日后怕是难见他了,若有言,还是早些交代为好。”
说罢,刘基又是一礼,潇洒去也。
孟开平素来不喜跟如此曲折宛转之人打交道,但刘基所言,却当真恰好戳中了他的心思。
他扯了扯唇角,复又从院中绕回厅内,只见袁复的伤处已然包扎好了,而王莲芳正絮絮叮嘱他些什么。
王莲芳这厢劳神劳力半晌,好容易松泛下来,侧首却见那活阎王竟去又折返,正不远不近地盯着他,当即吓出一身冷汗。
“元帅还有何吩咐?”他小心翼翼,犹疑问道。
孟开平先是向袁复示意,随后转向王莲芳道:“既然无事了,不知王太医可愿赏脸一叙?”
有什么好叙的,多半是同他算旧账罢?
思及此,王莲芳立时就想回绝,然而孟开平却幽幽继续道:“若是不愿,便是瞧不上我了?”
“……”
这下王莲芳还能说什么呢?
他别无选择,只能认命似地提起药匣跟着孟开平去了。
他原以为孟开平要领他去虎穴狼巢,没想到这人兜来绕去竟绕去了秦淮河附近的热闹街市,而后又在小巷拐角寻了家馄饨摊子落座。
自古以来,十里秦淮长盛不衰。
河岸两边的好去处不计其数,这人却连酒楼都舍不得请他去,真是抠死得了……王莲芳暗自腹诽,因拿不准这家伙要叙什么旧,干脆先在背地里痛快骂了孟开平八百回。
直到小二将两大碗热气腾腾、葱香四溢的鲜肉馄饨端了上来,他的怨气才被骤然截断。
“尝尝罢。”
此刻,孟开平一身朴素长衫,挽袖替他递了双筷子,倒真似小友邀约忘年交一般客气道:“好酒不怕巷子深,佳肴岂嫌桌案陋?这摊子虽不起眼,却传了三代人了。论味道,绝不逊于那烟雨楼三十文一碗的‘金馄饨’。”
烟雨楼之味美价贵,王莲芳早有耳闻,于是他便顺着孟开平的话接过筷子尝了一口,没想到果真极好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