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们开始围着我转,将我当做生活的重心,一如我也曾经将她们作为我生活的中心和全部意义。人群中有人低声道:“这老太婆,也太自私了。”那人的话,立即进了老妪的耳中,她看向那人,道:“我自私吗?我有什么错?既然大家都为自己活,我为什么不可以,难道仅仅因为我老了吗?”那人嗫嚅道:“话虽如此,但是……”老人轻笑一声:“但是,我确实是太自私了。”我每天都告诉自己,这一切,都是我应得的,我并没有错,一点都没有。直到有一天,小孙女找出了二女儿藏着的包裹,拿来问我:“婆婆,这是什么?”那包裹非常简单,只有几身洗得发白的衣裳,以及一块成色不佳的玉。她小时候多病,那块玉是用来“润命”的。小孩子喜欢玩闹,我怕她掉了或者摔碎,所以不敢给她戴贵的。她长大后,我给过她不少好玉,而计划离家时,她竟带了这一块。我突然发现自己似乎又做错了一件事——何止一件事,自从生下这两个孩子,我岂非日日都在出错;我为她们做过的事情中,真正有哪怕一件是算得上完全无错而值得我沾沾自喜的呢?我费的力气越大,不过就是错得越远。我的孩子因此受罪,难道不应该把账算在我的头上吗?更何况,我已经老了啊,本来就应该把一切都放下了。老人显得很疲倦,眼神空洞而寂寥,脸像尝到某种苦味般蓦然扭曲,须臾又变得平静,道:“所以,圣主,请给她们祛蛊吧。”将她们绑在身边,让她们陪我说话,伺候左右,已经变成一场难以忍受的刑罚,所以,替她们祛蛊吧。让她们变回自己,去生活,去埋怨,去感受。让我,享受这生命最后的磨难和苦痛……人群中有人嘀咕道:“这老太婆,差点毁了自己的女儿。”被旁边的人撞了一下胳膊,不满地瘪了瘪嘴,不作声了。红铃怔怔地看着老人,似乎还沉浸在她的故事之中。老人等了一阵,抬起头来,用混浊而无神的眼睛看向她,催促道:“圣主?”红铃为难地看着她以及她身后的两个年轻女子,道:“我……”连青留却站了起来,众目睽睽之下,他取出一根数寸长的松针,缓缓从两名女子的巅顶百会穴刺入,一股真气顺着松针涌入她们体内。众人只看到她们整张脸蓦然一阵痉挛,喉咙中发出野兽受伤的低哮。俄顷,松针已经拔出,针尖上有个细小的东西蠕动片刻,便无声无息地消散在空气之中了。那两名女子已经恢复了平静,呆呆地看着面前出神,突然,脸上现出一丝赧色,扶起身前的老妪,逃也似地向赐福台下去了。短暂的骚乱之后,人群中有人低声议论:“她们到底中了什么蛊?”“这我们哪能知道?圣主的蛊……总归是些不错的好蛊。”“那两位姑娘好像被控了心智,我记得以前圣主不是说过,蛊族不允许养控人心智的蛊了吗……”却听台上突然有人重重咳嗽了一声,司礼道:“刚才出现了一些小插曲,大家不如将它忘记吧。下面有请第二位子民上台——受赐福!”这次登上台的是一对中年夫妻,两人均着汉人的青衣简衫,倒是干净整洁,只是男的一脸忧色,而女的,看上去有些呆滞。红铃看着他们走到自己面前,双脚几不可查地往回缩了寸许,看着他们行完跪拜礼,道:“你们,求什么?”“求圣主替我妻子祛蛊。”又是祛蛊,台上的佐礼们和人群几乎同时都提起了精神,有些弄不清楚今年的巡游大典到底出了什么问题。男子见红铃不解,便开始慢慢讲述起来。我是从中原特意赶过来的参加今天的大典的。我的妻子,名叫小姜,从小被父母定下娃娃亲,青梅竹马一同长大。到了可以成亲的年纪,我们已经十分相爱——我们的成亲礼上,无人不说,我们真是天作之合,一对璧人。我们自己也知道缘分可贵,相约不负此生,终生都将彼此扶持,患难与共。我们汉人的规矩,不孝有三,无后为大,况且,我还是我们家族这一代的独苗。因此,成亲三年后,小姜的肚子还没有动静,整个家族都有些慌了。数年寻医问药,一碗又一碗的苦药流水一样进了她的肚子,却像倒进沙漠里的水,没有给我们带来一点改变。很多年里,我们都过着背井离乡,颠沛流离的生活,直到遇到一位世外神医,我才知道:小姜,根本无法生育孩子。彼时我们成亲已快十年,听人说,久处的夫妻难免龃龉,或许我们有别的烦恼,因此感情不减反增。我只道今生没有子女的福分,虽然难免有些遗憾,却也不打算再继续折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