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一盏的手指不自觉地一颤,褚晚龄在她身后,看得分明,立时垂下眼睫,静默不言。“太傅已和皇上夜谈一宿,本宫本不应该再耽误太傅休息,但太傅这般挑拨本宫与太子的关系,敢问,这又是何居心?”许一盏本就不擅长这样严肃的对话,果然被她问得一愣,后知后觉地感到一阵悚然。她这算什么?仗着褚晚龄这么个小毛孩子信她重她,再被顾长淮一番激将,就敢对帝后两人都这般不敬?皇后慢条斯理地理着衣褶,轻道:“许太傅年过而立,本该三思后行,却还像个意气用事的少年人如此看来,也不知久处江湖,究竟是好是坏了。”褚晚龄偷眼一瞥,看出许一盏力不从心,正想替她开脱几句,转移话题了事,却见许一盏浑身颤着,忽然握住他的一只手,粗糙的指腹擦过他的手背,在细微的痛感中,褚晚龄听见身边人斩钉截铁地问:“——意气用事,便是错吗?”她说完此话,皇后的眉尖果然一蹙,似乎隐有不悦,但许一盏也被她那番话踩了底线,接连道:“殿下连十三岁都还不到,陛下也好,您也好,朝臣也好、天下人也好,有谁准过他意气用事?——倘若太子污蔑臣的州试,是因为对臣的厌恶、因为听说了臣的坏事,那才该是少年人该做的事吧?”“可他是为了什么呢?”“为了您所要求的三思后行?为了证明臣不是图他‘奇货可居’?为了粉饰太平,为了成为朝堂上那颗自身难保还竭力维持各方平衡的棋子?”“总说他是太子,他是将来的帝王。”许一盏顿了顿,她对上皇后那张与褚晚龄极为肖似的脸——的确风华绝代,但那并非她希望看到的太子殿下:“——难道他就不是褚晚龄了吗?”-褚晚龄的手被她紧紧地攥着,可褚晚龄几乎感觉不到痛,他只能听见胸腔里莽撞的心跳,急促得更甚于许一盏举鼎向他的那晚。心脏像是要脱出胸膛,他都不敢眨一下眼,唯恐惊动了这场来之不易的梦。“侠者,悲天悯人,心怀众生。”先帝指着天,喃喃地与他说,“侠是世间最慈悲,是天下最勇绝。”“他们会救每个人,无论你是什么人。”父皇说,先帝是自己心软,被江湖人救过,才会总寄希望于别人来救。母后说,为帝为王,当为国为民,所谓的侠,不过是些江湖流民。然而直至今时,褚晚龄看着眼前红衣猎猎的太傅。他无比确信,她是姗姗来迟的侠,是世间最慈悲、是天下最勇绝、是唯独垂怜他的侠。-皇后没有再说,许一盏也无意多留,她执着褚晚龄的手,默不作声地向皇后一礼,随后便头也不回地离开椒房殿,一气呵成,洒脱无比。走出椒房殿,许一盏忽地一蹲身,说:“上来。”褚晚龄愣了片刻:“太傅这是”“上来,”许一盏低声道,“臣背您走。”褚晚龄不明所以,但还是鬼使神差地爬上去,就这么被她背着走。许一盏的肩背并不宽阔,要背一个十三岁的男孩儿只能算是勉强,但她步子很稳,托着褚晚龄大腿的手更是温暖无比。一路上所遇的宫侍认出二人,纷纷行礼让行。直到皇后的轿辇匆匆赶来,为首的婢女气喘吁吁,连向两人行礼,道是皇后下令,派他们来送太子回东宫。许一盏摇头拒了,婢女忙道:“东宫尚远,皇后娘娘也是担心太傅疲累”许一盏回过头,脸上却是冷笑:“他屁股上挨的板子,不是皇后打的?”婢女一怔,褚晚龄也一怔。唯独许一盏背着她的太子殿下,决绝地将轿辇和一干侍从丢在身后。褚晚龄伏在她背上,再度闻到那股干净的皂香——他原以为武官都不爱洗澡,才会一身的汗臭,可他的太傅从不如此,总是一身清爽,出了汗就刻意和他保持距离,每和他亲近,都只会留下干干净净的皂角香。褚晚龄知道她心里有话想问,但他贪这几口香,又想贯彻意气用事的教谕,不想先坦白,硬着头皮等许一盏的质问。可他等了许久,许一盏依然不做声,褚晚龄心下有愧,低声问:“太傅怎么知道”许一盏直视前路,风轻云淡地应:“手上的伤,不要沾水。屁股上的,及时上药。”褚晚龄没吭声。“您以为臣是为了您故意抹在袖子上的血,才跑去和皇后娘娘撒泼?”褚晚龄闭紧了嘴,决定效仿蚌壳。许一盏猜也知道他的反应,笑了一声:“说对了。足有两三滴呢,臣好心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