淮宵的手藏于袖袍之下,都快要掐出了血。他拂手衣摆,白玉粒落下,在脚边堆积成细小丘陵,胸腔翻腾的颤动之意藏不住,全都化在了心坎里,那些话语,恐怕是今生都无法再道尽衷肠。卫惊鸿一直在观察二人,自然看到了淮宵死死掐着的袖袍边角,不忍再看,颤抖着嗓音道出最后一句:「玉帛相传,蒙坚金之一诺。」坚金之诺,此生亦只为一人所说。婚誓之词对证完毕,卫惊鸿收了一卷长轴于袖口之内,看着久久对拜不肯起身的两人,眼眶泛热,一口想相劝的话语全咬碎在唇齿之间,尽数吞了腹中。这十多年一路走来,他深知方故炀为了淮宵所做的一切努力,淮宵为了方故炀所背负的一切隐忍,到头来终是抵不过家国天下,以及男儿在世的身当重任。天下南北,兴亡盛衰,都在这二人肩上。卫惊鸿得了方故炀的指令,一步一步地,退出了庙宇之中,关上了庙门,转身守在门前,入目是列队成肃的太子麾下将士,个个意气风发,明了庙中之事,却也无甚惊疑。早就不是秘密。卫惊鸿看着这些人的队列,雪落纷华,忽觉肌骨寒彻,想起方杏儿出嫁那日,满城的皇家禁卫军,以及铺天盖地的庆贺,天下喜悦。寒风散了如睡冬山,岁月亦负了情忠。风雪庙内。方故炀与淮宵仍对跪着,谁也没去看谁,只是盯着放在地上的手。沉默了半晌,淮宵听到太子沉着声在说话:「淮宵。」「此去一别,万重山过,关隘险阻。」「你多加保重。」淮宵心都被抓紧了,一言未能断了他的话头,咬紧下唇,继续听太子说话。他听到方故炀说,今日的盖头,他就不掀了。此去北国余下的路程,我不再相送。余生我许不了你。但这青庐合卺之礼,定要与你完成一次。隔着红布,他依稀能看清方故炀的动作,正在缓缓起身,于是淮宵也跟着起来。等两人面面而视,都站稳了脚,淮宵调整好情绪,淡淡开口:「我听说往往不尽人意的因果总让人记得更深刻……」倘若如此,我宁愿被世人所忘,也想让你心中有我。淮宵咬着下唇,这剩下的半句话不能出口,努力调整着呼吸,强忍下眼里的酸意,睁大着眼睛去看红绸布外方故炀的身形,不住地咳嗽着,掩盖住自己粗重的呼吸之声。只见方故炀交握在身前的一只手伸了过来,牵过淮宵的,放到他的胸口前。淮宵都能感受到他胸腔里的跳动,急促而仓惶,颤抖得让自己心如刀割。「情投意合,永以为好。」方故炀低哑着嗓子说完,不等淮宵作何反应,向前一步,解下跟随了自己多年的,那肩上暗红的大披风,起手翻飞,绕到淮宵身后,两只手捻着披风两端,将淮宵牢牢裹紧。他将那披风搭上淮宵的肩后,再微微低下身子,低垂下自己这双看尽江山的星眸,看眼前这相对了数千个日夜的人,双手掀起那大红的盖头的一半,吻了上去。两人双唇相接时,方故炀明显感觉到淮宵的唇角是湿的,有些紧张,任由那半边红布挡在两人的鼻尖眼前。淮宵感觉方故炀的手抚上他的后颈,把人往怀中一带,攀附在耳边,悄声说道。「淮宵,你对这世间万物都太过于局促……有我在,你不必局促。」他不知淮宵今生的所有举棋不定,皆为他而起,也为他所终。那日淮宵附在太子已成人后宽阔的肩上,闭上双眼,哽咽难鸣,不再言语。那日太子未带走那暗红披风,而是牢牢将它系于淮宵颈项之间,挽了个活结,一双疲惫的眼低垂着,似是要透过那红绸布,望穿他的眼眸。方故炀紧握住淮宵冰凉的双手,低声道:「我会派惊鸿将你护送到北国皇城,日后若有疑难,你定要找我。」那日淮宵在方故炀转身之后,慢慢将头上的红布掀起,红绸之下,满面泪痕,神色沉静。他所有的神智,目光,都汇集在了太子那一身铠甲玄色的背影之上,好似是看着当年那个虎头虎脑,冷漠稚气的稚童,一寸寸拔高了身子,最后消失在风雪庙的门槛之外。方故炀双拳紧攥,没有回头。庙外刀剑入鞘声刺过耳廓,连带着辘辘远听,与方故炀高喝的一声:「回程!」交错在一起。这些声响异动,在漫天的飞雪中纠缠成一块块冰棱,盘桓于二人之中,此生似再跨不过。这一生所为,仿佛只为了等这一场风雪。妄念痴嗔,地老天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