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回过神来,见太子眉目炯炯,其中爱意更甚几分,眼底是浓烈得化不开的墨。淮宵在外虽乖戾冷漠,十多年来搁太子面前却一直是只剩了赤子之心。眼瞧着太子这眼神,便立刻缴械投降,眉眼温温,任他拥入怀中,再加了件鸦青鹤氅。淮宵伸手环上方故炀后颈,低声说:「我不怕的。」当晚清秋夜寂,玉露初零,石板青岩上都还略有潮意绵绵。太子撇下巡捕营的事务推给常尽,迎着晚风乍起,一路纵马回了太子府,拉着淮宵去博雅堂后院那一片只被烧了一星半点儿的丛里。方故炀说,来捉萤火虫。淮宵闻耳边古虫唧唧,庭槐沙沙,笑问他,这个时节,何来萤火虫?话音刚落,眼前原本枯败的一片丛林里,出现了丁点光亮,约摸二三十只,尾翼的光不甚亮,但足以在夜里吸引住目光。熠熠流萤,如星散飞来。淮宵愣住了。他转脸去看太子,忍不住问:「都快深秋,你哪儿捉的这多?」方故炀见淮宵眼底泛红,心生欢喜,便又像个孩童吃了蜜般讨赏:「前些日子来捉的,捉到就养在巡捕营了。」淮宵傻眼,你去巡捕营是处理九门要务还是养虫的?方故炀知他在想什么,不甚在意,一边回答一边看这夜里流萤汇成的小小灯火:「捉了快一百只,这剩得不多了。」这句完了,他又说:「淮宵,你看这人不过一世,虫不过一秋。我,我细心呵护着,也有存活至今的虫儿。」太子淡淡道:「淮宵,有我在,你不要怕。」晚来凉意渐深,夜阑风动,摇漾出浪浸天青。淮宵怔怔地看着太子,突然想到有一年正月初四,他和太子去城内石桥,掷石祈求福祉的时候,太子也是这般神情,回头望他。那日他心中只有那八字,如今变成了这十二字。他目如朗星,梦落了我的人间。太子早朝后回府时,神情阴郁。府上今儿每个侍女都发了滴珠耳珰,本都想迎上去惹太子一番注意,但见他这般神色,都不敢触太子霉头,只得悻悻作罢,谁见了都躲。淮宵这边晨起,梳洗过后,正换了一身月白劲装,端了兵器架往后院走,想趁着这秋意凉凉,日斜院深,天气刚好,武一把唐刀热热身。这边方故炀冷面霜眉,前脚适才进了回廊,后脚就被淮宵一刀挡住。光看这人背影,淮宵就知道他今日上朝肯定出了什么事端。见方故炀止了步子,淮宵收了刀刃入鞘,缓了有些微喘的气,关切道:「何事?」方故炀皱眉,半晌不肯吭声。心下一块石头落了地,淮宵见他这样子,多半是在闹别扭,倒不是出了什么多大的坏事。淮宵眼里水汪汪的,认真凝视他:「何事难受成这般?」难得愁眉苦脸的太子殿下,现下这一句话到了喉头又咽不下去,只得张了嘴沉声道:「杏儿要成亲了。」淮宵一愣,突然理解了眼前这人在难受什么,也跟着不舒服起来。两人站在回廊边,望眼前天风满院,影移帘风,均沉默不言。其实除了他们两人,另外两个也是堵了一天,都怏怏不乐。今日早朝,皇帝于金銮大殿召见河西郡王高戬,进功加赏,赐黄金弩,封征西将军,光宗耀祖。皇帝破天荒地派人去接了方杏儿,当着文武百官,天下百姓,宣方杏儿入殿。往后数年,卫惊鸿每每一进到金銮大殿内,都会忆起那日公主云发丰艳,蛾眉皓齿之姿,便常悄悄叹喟一句,真真是芙蓉不及美人妆,水殿风来珠翠香。在百官注视之下,高戬从身后侍从的琉璃托盘之上,取一龙枝凤冠于胸前,端得方方正正。卫惊鸿位于文官之首,一步子跨出去,被站在左侧的太子猛地拉回来,低声怒道:「别发疯。」咬咬牙,卫惊鸿面有愠色:「这才多久,就要成亲?」常尽现下封了二品上军大将军,位于武官的队伍前列,眼神不断往太子和卫惊鸿这边瞟来,见卫惊鸿冲动,也一记眼刀扫过来,对着太子也使了个眼神。后者心领神会。这边百官之中正略有骚乱,都在等着皇帝的反应。毕竟大裕这一代皇室,独她一个公主,身后更有太子一众党羽支撑,可谓是集万千宠爱于一身。这原本是应该送去木辽和亲的,不料公主的竹马,也就是常尽,与河西郡王同时愤慨请命,下了军令状,得皇命之后,直接领兵奔千里之外,沙场作战,连连得胜,不出几月便连下几座木辽重镇,直到杀得木辽丧师国破,方才作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