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是什么?”叶芝笑笑,侧过身和晏山并排站着,眼里好多探究,“只是不爱了?就没办法再包容了?”
不远处的湛桥亮起纷飞的灯,非常像火燎的星点溅在桥上,即将飞进死水一般的湛河,如同死掉的、凝滞的蓝黑水。夜晚整个掐住河的咽喉,即使通明的游船也像僵在上面的钢筋怪物。
晏山就这样恍惚地眺望湛河,揪住最闪烁的星点。他点头,旋即又摇头,把矛盾都塞进如此庞大的一个问题里——还爱吗?
他说:“只是我这几年过得不太顺利,很累。有时希望爱情成为我的慰藉,毕竟生命中能成为慰藉的东西实在太少了,是吧叶姨。”
晏山率先结束对话,回到客厅,看见康序然窝在沙发里小口地抿杨梅酒,味道清甜也醉人,康序然向来两杯就倒,喝醉了就变得格外安静,虽说他平时就不喜欢闹腾。他盖着玫红的空调毯,一点一点地吞咽,很艰难的样子,却也固执。
晏山送他回家,驶过燎烧起来的湛桥、夏日傍晚休憩的樟树林。康序然像沉进海里,迷迷瞪瞪朝下缩,晏山只好牵过他的手。
后来晏山听见隐隐的啜泣声,康序然捧着他的手,吻他的手背,嘴唇沾染了杨梅酒的湿气和温度,眼泪似尖利的小石子,一颗颗蹦跳蹦跳着,最后晏山整个手心都濡湿了。
“晏山,我爱你,你到底知不知道?”
“我知道。”
“不,你不知道。”
车停在康序然小区楼下,晏山下车来为他松安全带,康序然却突然激动起来,四处挥举双臂,混乱间他狠命咬住晏山半边的脸颊,溢出好多好多酒气,把晏山围堵得眩晕。
“你找不到比我更爱你的人。”
康序然忽然笑了,这近乎一种狡黠的威胁和诅咒。晏山看见浓稠夜色中康序然的森森白牙,脸颊的肉跳动着,什么都跳动着。
老张
晏山在清晨六点接到老张的电话,铃声先于日光劈醒晏山。
老张常年抽旱烟,嗓音被焦油熏得嘶哑,好像有层厚厚的油布敷在喉咙上,乡音又难懂,晏山朦胧中听得也不真切。
“惠英走了。”
至少,晏山听懂这句,在老张沉稳的叙述中捕捉到锥心的悲惘。之后老张挂了电话,他还是不习惯用他那锈红色的老年机,铁盒似的死物不要再传递死亡,那是具体化的漠视。
老张,晏山第一部作品的主角,一个瞎了半只眼的老头。
惠英是老张的老伴,她不是老张的发妻,老张的第一任妻子难产死掉,留一个五岁的儿子和带血的男婴,第二任妻子和他生活了两年,被村里恶霸拐走,切了腹扔在后山的树下,被发现时身体臭不可闻。老张找恶霸拼命,恶霸一板砖砸在他脑袋上,血像泡沫似的翻涌了出来,老张像风吹的草芥般朝后栽倒。
后来老张瞎掉一只眼,另只眼也近乎废掉,额角留下一块肉粉色的狰狞癞疤。他整日坐在院门口睁着他涣散的双眼,烟筒的白烟散得很高,他的一生好像融在烟里,飘走了。
老张打算孤独终生,然而亲戚介绍了惠英,一个比他活得还要孤寂悲惨的女人。惠英是从别村卖过来的,父母用两只母鸡将她换给一个男人。男人是村里的屠夫,嗜酒如命,喝了酒便展现出残忍的兽性,打得她破相,左眼眼皮扭曲地朝上翻,露出粉红的肉,眼球像随时要脱离眼眶似的惊悚地嵌着。后来男人喝醉后从山边摔下去,尸骨都寻不见,惠英拾荒为生,邻居是老张的亲戚,说不如你和老张凑合过一过,他是一个好人。
之后村里要打造度假村,拆迁后两人分得镇上的一套五十平米小房,足够两人安家,老张辟出一间小屋搞盲人按摩,他的手艺娴熟,按摩营生做出几分名气,再四处借些钱租下店面,纸箱般的小店铺两张长条小床,整日充盈着四散的草药味,惠英也学着按摩手法,劲道不输老张,闲时接些零碎的针线小活,总算把日子过得往前走。
晏山初识老张时,他还在村口石像一般坐着,嘴衔旱烟。那时晏山各地奔波,找素材,全国地图一摊,闭上眼盲选地点,冥冥中选中老张的村子,依山傍水人烟稀少,走进村里寻不见一个年轻人,晏山暴走好几公里进村,一个转角处遇见老张,问老张能否借宿,老张转动他浑浊的眼珠,半晌才说可以,也没怀疑晏山一个生人是否用心不良。后来老张说一个模样那样好的年轻小伙能对半瞎的老头做什么?他只剩一条命。
老张的破砖房潮湿、灰暗,尽是烟草的味道,柴火闷出的饭菜仅仅只能果腹,毫无滋味可言,但晏山将饭菜一扫而光,在旱烟的熏染下听完老张絮叨他的一生。
后来一年的时光里,晏山跟着老张拍摄,时常就住在村里。晏山那时缩在老张家的床上,冬天冷得真是钻心,先是脚没知觉,跟着是手、耳朵,最后浑身都冻成板砖,老鼠在房顶用爪子乱抓,康序然打来电话抱怨,说晏山拍的东西没有太多意义,有多少人愿意看一个瞎眼老头的人生?晏山说你一辈子养尊处优,怎么需要懂得多数人的苦难,于是康序然骂他圣母,他骂康序然冷血。在充斥霉味的房屋里争吵,永远没有结果,没有止境,于是晏山拒接康序然的电话。
康序然不会懂得冬天冷水刷牙的刺骨,也不知道骨头都泡在湿冷里那种绝望,他曾因为晏山的讲述而落泪、愤怒,要求晏山不要再去受罪。但他的心疼只能是一种高傲,如果不去融入主角们,晏山的镜头永远是静止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