男人一通惊天大闹,将椅凳箱柜又甩又砸,一时间房里碎木残屑似下冰雹一般扑扑落地,成形的物件都摔得稀巴烂。
然而当他一拳砸来,方惊愚用剑脊相抵时,男人忽而退却,就似盲虺遇了火一般。方惊愚想起含光剑以帝江血淬炼,传闻可破邪诛魔,那由“仙馔”引起的狂态兴许也是妖魔中的一种。
男人呻吟着,两眼翻动,喉头里好像滚动着一块骨头。
最后,他艰难地伸拳,递到方惊愚身前。方惊愚以为他要殴打自己,慌忙闪身避开,却听男人道:“方兄弟……盖竹坊赵宅,劳烦你去一趟,与我的妻儿说……”
方惊愚知他是在托付遗言,怒目而视道:“这些话留着你自己去寻他们说!头项,这仙馔’的疯劲不过一时半会儿,你等下便又恢复如初了!”
男人摇了摇头,脸色青白如死尸,“我知道自己的身体……那‘仙馔’便似熔浆,将我的五脏六腑几近侵蚀殆尽……去、去寻到我的妻室,与他们说,我得右迁,回边军复原职,怕是要与他们……自此久别了……”
头项松开拳,方惊愚愣愣地伸手,一只十胜石佛像顿时落在手心里。
方惊愚记得头项平日将此物挂在腰里,其上结着的朱红的平安扣是他娘子亲手编系的,精巧细致。方惊愚顿时心里五味杂陈,欲要开口,这时却突见头项的肚腹鼓帆一般隆起。
霎时,男人的胸腹爆裂开来!
黑血宛若盛放烟花,溅了满室。方惊愚于顷刻间以袖捂住头脸,然而依然披了满身的血污。那血落在身上,竟钻心地疼,像熔化的铁水一般。待他放下手来时,惊见一地狼藉。
头项已然睡倒在血海中,如一条死木,了无生机。
方惊愚眼前一黑,他觉得自己自进觅鹿村起便陷入了一个漫长噩梦,而今尚未自这梦魇里脱身。浑浑噩噩间,槅扇被仙山吏们推开,他怔然持剑、立于头项尸首边的模样落在众人眼里。剑上淌着血,凶手是谁似已一目了然。
“杀、杀人了!”仙山吏们惊叫迭起,庭院里顿时乱作一锅粥,“方惊愚杀人了!”
这时小椒方从后院里出来,她先前跑得急,没理会正房里的动静,此时换了一身绣水波纹的赤色温襦,绾了齐整的双丫髻,本是打扮得齐齐整整,要见玉印卫的,此时见了庭中骚动,吃了一惊。她挤到正房门前一看,嗅得浓烈血腥气扑鼻而来,又见到方惊愚提一柄染血的剑,钳口挢舌半晌,震惊道:“扎嘴葫芦,你杀人了?”
方惊愚这时才寻回一丝神智,胸口的伤因方才的剧烈动作而撕裂,他浑身疼痛无力,虚羸地摇头道:“我没有。”
然而仙山吏们的喊声已然传遍小院内外,一时间,连聚在院旁的邻人尽皆知晓,交议噪声漫天,人人脸色惊惶不定。擎旗锣牌伞的仙山吏已涌满了庭院,蓝呢暖舆在门前停下,漫漫人海忽分开一条道,有人喝道:
“仙山卫驾到!”
人群里走出一人,一身紫罗裳,上用金线绣符拔纹,阳光一照耀,明晃晃的一团光,脸上神色却阴鸷,起着鸡皮似的皱纹,腰间悬一红珠石,正是靺鞨卫。
方惊愚忍痛抬眼,心中却是一震。
他只听闻今日会来一位护送“仙馔”的仙山卫,而此人因在仙宫听值而延宕了时辰,至今方至。可不想来的不是玉印卫,而是靺鞨卫!
这会是一个陷阱么?一切都是靺鞨卫在设彀藏阄,等他自投网罗?
靺鞨卫背手上前,打量着眼前惨状,嗽了嗽喉咙,疾首蹙额道:“这是怎么回事?”
一旁的仙山吏颤声禀报道:“回大人,咱们方才一开门,便是这副光景了,方兄弟他……他杀了原觉元骑队的头项!”
“我没杀人。”方惊愚低喘着气,满脸薄汗,几乎支撑不住身子,“是他饮了‘仙馔’后发狂,才落到了这等下场。”
朱衣的三告官扬声喝道,嗓门洪亮:“信口雌黄!这御赐美酒怎会使人开膛披肝?哪位仙山卫大人不是饮了‘仙馔’十樽而平安无事?若这物吃下去后会教人死于非命,往后圣上还赐甚鸩酒?赏一樽‘仙馔’便是了!”
又一位阍吏道:“你小子是嫉贤妒能,看到头项受赏,自己两手空空,便一时妒火中烧,拿刀抹了他肚子罢!”
方惊愚冷喝道:“我同头项情同手足,对他素来尊敬,为何要杀他?”
“在‘仙馔’面前,什么手足之情都是狗屁!为了此物,天下不知多少人兄弟阋墙,反目成仇!”
一时间,庭院中嘈杂攘闹,如鼎水之沸。方惊愚总算是明白了,这些叫嚣的人都是靺鞨卫扈从。再环视庭院,恍然间他似置身于九年前的方府,一样的被围追堵截,一样的面临着仙山卫的咄咄相逼,只是这回百口莫辩的人变作了自己。
他心念电转,莫非这“仙馔”曾被靺鞨卫动了手脚?
一片嚷唧声里,方惊愚冰冷地道:“头项确因饮下这樽‘仙馔’爆体而亡。护卫‘仙馔’是仙山卫之责,陶大人却迟来了,这一路上难免不保有奸人偷天换日,将‘仙馔’窃换作鸩酒,若真如此,恐怕是陶大人的罪过罢?”
他将话锋一转,矛头直指靺鞨卫。靺鞨卫的随从们当即怒喝:“含血喷人!”方惊愚道:“你们栽诬我,不也是血口喷人么?”
靺鞨卫抬一抬手,示意众人停口,沉稳地道:“老朽在蓬莱仙宫中也常听闻民间风议,人人皆道方小兄弟乃端人正士,说不准是有些误会。”